首页 -> 2005年第5期


几多心泪《戒指花》

作者:吕东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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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格非的小说《戒指花》,让人熟悉而陌生。熟悉的是其短篇小说的精致与凝练,陌生的是作家内心深处的温情。这是很让人深思的。
  《戒指花》如同《青黄》一样,也是一篇关于寻找的小说,煞有介事、孜孜以求地关于寻找的结果完全出乎意料。不同的是,后者的结果归于荒诞、令人惊诧,而前者则认真起来,结果令人鼻酸。简单地说,这是一篇描写底层人民、弱势群体的生活困境的小说,故事里面有着我们时代的种种景象、言词与表情。“让人鼻酸”这种感觉已经很遥远了,以至于我们想不起来在文学批评当中使用这个词了。在对《戒指花》的阅读中,获得这种感觉是曲折的,阅读的过程是一个体验当代情态的行旅,同时阅读本身成了检讨自己趣味的一次刑罚。我不得不说,我得到了一次灵魂净化的体验,这是弥足珍贵的。因此,这篇文章打算从阅读体验的角度进入对小说的赏析。
  小说开篇写到“细雨”,这似乎是先锋小说家偏爱的意象——有细雨的天气是暧昧的天气。紧接着,小说提供了一个桃色案件,性与暴力,这些好看小说的要素都具备了。紧接着无聊的人丁小曼有了活动,活动的推动者报纸主编邱怀德也显示了威力:他遥控别人、占有别人,他是最无聊无耻、最龋龊卑鄙的人,可他同时却是这个时代最受宠爱的人,是透悟时代本质的成功人士。邱怀德身上有故事,他和丁小曼之间有故事,这故事也一定会很好看。但是,作家没有展开写,把笔轻轻一点,随即荡开来,写了一个天真可爱又可怜的小男孩,从而给了带着邪气的阅读欲望一个微微的嘲讽。
  小男孩无疑是这个时代的异数。他不懂得这个时代,也正因此,他的言行构成了对这个时代最为深刻的嘲讽。就像《皇帝的新衣》里面的揭出真相的小男孩一样,他的存在使人再也无法坦然面对自己的心灵。就这样,丁小曼开始淡忘那个对于无聊新闻的追寻,开始了另一个追寻——对小男孩命运与心灵的追寻,同时也是对自己心灵的追寻。这样的追寻同样的艰难。小男孩的提问“人可以悬在空中不落下来吗”和回答“妈妈在抽屉里”,无端地给了我惊恐的阅读感觉,在作为阿姨的丁小曼的话语的对比下,这种感觉尤为强烈。我又错误地认为,这是一篇侦探小说,前有血案,而且利用好奇的女记者作为叙事线索是侦探小说家的惯用伎俩,而且丁小曼寻找小男孩的目的地是阴雨弥漫的灰砖楼,时间又是夜晚。但是,作家却给了我心灵的震动。小男孩的家又是怎样的一个家呀!母亲得了肺癌,上吊死了(我们可以从前面小男孩的追问推测出来),父亲得了肝炎,也上吊死了。小男孩又没有可以依靠的亲戚(我们从邻居妇人见到冒充亲戚的丁小曼之后的长长松气可以看出来)。丁小曼不知如何与小男孩道别。她的戒指引发了小男孩完整的歌。稚拙的歌声先前就刺痛了丁小曼的心,这次就更令她泪如泉涌,也令读者潸然泪下。至此,丁小曼对自己心灵的追寻也完成了,这是一个现代人的检讨,也是对社会无情症状的控诉:
  “戒指花”,让我姑且以此为这首歌命名。这是底层人民苦难与爱交融迸发出来的歌声,那种单纯的情感、那种饱含酸辛的爱,持久地有力地震颤着人们的心灵。而这种阅读感受的获得又是多么的不易,我们必须冲破既有阅读经验的困扰,才能迎接这份丰盈的心灵与情感的收获。而作家也显示了“陌生化”叙事所带来的表达的力量,他对阅读者的粗鄙的心理期待嗤之以鼻,对这个社会进行了无情的冷峻的批判。作者的愤懑延及文本内外,是彻头彻尾的。这歌声又给我们带来了几许温馨,毕竟人心不死,那些虚伪的情感、虚妄的欢乐在真爱力量面前又是多么的不堪一击!
  略带感情意气的评论与羞惭的自我欣赏趣味的检讨之后,我不得不佩服这篇小说的精致。短篇小说在畅销书风行的今天,已经很少有人认真经营了。所以,我很赞赏文学批评家李敬泽的提法:向短篇小说致敬。也因此,格非的艺术精神是难能可贵的。《戒指花》这篇小说几乎没有闲笔,点染之处,皆有意味。从未露面的丘怀德的短信、民警的做派、网络新闻的笔法、网友的留言、专家的案件点评、服务员的通达言论、记者的心计、曾经为人师表的教师的精明、邻居妇人的言行,如此等等,都体现了我们时代典型的社会症候。作家把这些有条不紊地组织进一个短篇中去,淋漓地显示了短篇小说“尺幅洞天”的特有功能,手眼之高,自是令人叹服。同样,小说中的意象塑造也令人难忘。意象,本是中国传统诗学的重要术语。 “言不尽意,立象以尽意”。意象善于传达难以言传的感觉与体味,同时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格非无疑是深得其中三昧的。《戒指花》中,让丁小曼困惑不已的小男孩的谜语“人可以悬在空中不落下来吗”就是个令人心悸的意象,在得知谜底后就更是如此。残酷的景象成了天真的小男孩的一个不解的谜语,人间的痛楚莫过于此。还有玫瑰的意象,出现在丁小曼在餐厅等莱的时刻,隐喻丁小曼美好青春的被吞噬,质疑了五彩斑斓之后的堕落与萎靡。小说结尾,丁小曼手指上的戒指引发了小男孩关于戒指花的歌唱。而戒指与戒指花的意象虽然一虚一实,代表的情意却是恰恰相反,这个社会的悖谬不禁让人唏嘘!
  还应该指出,这篇小说采取了双线结构,一条是丁小曼对新闻素材的寻求,一条是丁小曼对小男孩所问谜语答案的寻求。对于长篇而言,双线结构是较为常用的手法,最为典型的便是列夫,托尔斯泰的巨著《安娜·卡列尼娜》,这部作品的结构又被称为“拱形结构”。这样的结构凸现出对比和反讽的力量,是非常巧妙的。《戒指花》无疑也有这种倾向,不过它的交叉之处似乎更多一些,从而使小说的形态显得斑驳陆离,如果对照小说的内容来看,或许可以视为对社会情态的一种隐喻吧。《戒指花》的叙事跳跃感特别强烈,也巧妙地为读者留下了想象的空间。好多地方留下了一点疑问,但我们稍微有些生活经验就不难推测出来。作家以俭省的笔墨处之,也一定是对日常生活的微妙之处别有会心:作为小说家的格非,在对感觉的描绘上也别出心裁。丁小曼来到小男孩家门前的一段描写,融视觉、触觉、听觉、嗅觉于一体,传达出生活的原生态,颇有场景描写上的“复调”之致。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格非是与“先锋小说作家”这个名号连在一起的。他在小说中对存在的真实性的怀疑、对正统历史叙事的消解都是触目惊心的。然而,这篇小说的出现告诉人们:格非并没有沉溺于解构的狂欢中,也正在逐渐走出“先锋”。正是如此,面对这篇小说,解构批评的利箭变得有些失措,甚至无的放矢了。我不得不调整我的批评策略,用一种传统的社会历史批评为主的方法对这篇小说进行解读,而这种方法是最适宜现实主义作品的。也许格非的小说真的开始带有了一种现实主义气质。
  当下关注底层生活情态的好小说越来越多,感动人心的力量越来越强大。“感动”,这种美好的经验与情愫重返我们的心灵。这真是令人感慨与欣喜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我们的文学从摆脱政治到放逐情感,最后回到形式,心仪所谓的“零度写作”。而现在,我们明显感到了一种缺失、一种荒芜,我们在扪心自问:究竟有没有一种价值值得我们去珍惜?究竟有没有一种感情值得我们去尊重?无边的困惑之后便是对“纯文学”的反思,便是怀念那令人神往的“小说的世纪”。身居京华的格非,处在了当代思想界的最前沿。于是,我们有理由认为,格非的《戒指花》隐含着时代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