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5期
采浆果的人
作者:迟子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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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收完秋后,大地会上一场大冻,蓝天的颜色也会旧下去,变得灰蓝了,清冷的风把林中的落叶吹得狂舞的时候,雪花也就纷纷扬扬地来了,它们掩埋了秋日最后的绚丽,拉开了苍茫的长冬帷幕。
卡车就是收浆果人的家,他吃住都在那里。卡车上不仅有煤油炉和锅碗瓢盆,挂面、罐头、调料也是应有尽有。他支起煤油炉美滋滋地为自己操持晚饭的时候,采浆果的人也就三三两两地回来了。他将收来的浆果分门别类地倒进坛子里,然后将钱一五一十地付给大家。这时节晚霞在西边的天际灿灿燃烧着,好像天也在生火做着晚饭。人们拿了钱,心满意足地回家了。收浆果的人吃过饭,会把炊具归置好,抽过几根烟后,就钻进驾驶室睡了。
三天下来,金井人和收浆果的人混熟了,男人们晚饭后也就凑过来和他聊天。那人不吝惜自己的烟,挨个给大家发上一支。他们抽着烟,在瑟瑟秋风中讲着关乎男女之事的笑话,快乐得如同过年。
大家出于好奇,免不得要问那人,花这么多钱收这晚秋的浆果给谁?那人说:“这浆果可都是绿色食品!现如今有钱有势的人,睡小姐要‘绿色’的,得是雏儿;吃果子自然也他妈的要‘绿色’的了!”
金井人就糊涂了,小姐要是绿色的,那不成了妖怪吗?而且浆果不是红的,就是蓝的,怎么能说是绿色的呢?未成熟的青果才是绿色的呢。
大鲁二鲁是金井人中惟一还在秋收的人。他们是一对双胞胎兄妹,大鲁是男的,二鲁是女的。他们已是中年人了。他们的父母,也就是老鲁夫妇,是一对表兄妹,这使得他们生出的孩子言语木讷,思维迟钝,严重智障:大鲁二鲁自幼跟着老鲁夫妇学做各种农活,所以他们十几岁时,就是家中的主要劳力了。也许是男女有别的缘故,虽说他们是双胞胎,但大鲁二鲁在相貌上却并不完全一样。大鲁浓眉大眼,二鲁则细眉细眼的;但他们的鼻子和嘴巴长得很相像,鼻子是扁的,嘴巴很宽,他们爱笑,永远合不拢嘴的样子,使嘴巴显得更大了。二鲁的唇角还有颗痣,她常常用小拇指抠它,好像它是只苍蝇,要把它拂走才是。可是这样的“苍蝇”无论如何是轰不走的。
老鲁夫妇几年前先后去世了。他们临终留给这对兄妹的遗言就两条:第一,不许睡在一起;第二,春天播完种,别忘了秋天下了霜就秋收。大鲁二鲁牢牢记住了这两点。他们不像其他人家喜欢用日历,金井的山峦,在他们眼里就是一个巨大的日历。翻动这日历的,就是风霜雨雪。当暖风让这日历透出隐隐的绿色时,他们就去播种了,而当秋霜将这日历点染得一派绚丽时,他们准时地去秋收了。
金井有个老女人,她男人在她三十岁时就瘫倒在炕上了,她既要侍候男人和当时只有六岁的女孩,又要独自种植大片的土地,她自此白了头发,人们就不叫她的本名了,而叫她“苍苍婆”。苍苍婆不像别的女人遭了难后终日以泪洗面、唉声叹气,她的头发全白了之后,她的心也仿佛一下子跟着变得光明了,她爱说爱笑了,学会了抽烟喝酒。有一个薄雾的傍晚,喝多了酒的她披散着白发在村中游走,撞见她的人都以为看到了鬼。女人们那时都不喜欢她,谁都知道她男人是个废物了,她们怕缺乏滋润的苍苍婆会偷她们男人身上的雨露。但苍苍婆并没有窃取男人身上雨露的意思,她大约也是不缺乏雨露的,她是金井的农妇中惟一热爱大雾和雨水的人。雨雾天气中别人都死气沉沉的,地却兴味盎然地在雾中雨中穿行,有时还放声歌唱着。她从不用雨衣,任雨水把她打湿,好像她是一条鱼,与水有着天然的亲缘关系。三十年过去了,苍苍婆的女儿已经嫁到乡里去了。她的男人却依然躺在炕上靠着苍苍婆的服侍而活着。人们都说苍苍婆心眼好,换做别的女人,少侍候他几天,他也就一命呜呼了,谁又会追究她的责任呢?苍苍婆彻底老了,以前她只是白着头发,脸颊却是饱满光洁的,如今她的脸颊塌陷了,眼角的皱纹密密麻麻的,嘴也微微瘪了,但她的眼睛,却没有老年人的那种混浊,依然那么明亮,清澈逼人,好像她的眼底浸着一汪泪,使她的眼睛永远湿润而明净。
苍苍婆平素爱逗大鲁二鲁,她常说的一句话是:“大鲁二鲁一个被窝睡吧,生出个小鲁,让苍苍婆当羊乖乖搂着!”
大鲁正言厉色地回答:“爸妈死前嘱咐了,大鲁二鲁是不能睡在一块的!”大鲁从不称自己为“我”,而是“大鲁”;二鲁也是这样,她朝别人家借农具,不说“我要借镐”,而是说“二鲁借把镐”。他们强调着自己的姓名,似乎提醒金井的人,不要漠视他们的存在。而事实上他们的名与姓被大家叫颠倒了,他们的户口上明明报的是“鲁大”“鲁二”,老鲁夫妇包括其他人却都叫他们大鲁二鲁,叫顺嘴了,他们也就在不经意间把姓给挪到名字的尾巴上了——那也就成了名,致使他们好像没姓了似的。
苍苍婆只要见着二鲁,就把目光放在她的肚子上,仔仔细细地打量一番,未了总要叹口气,说:“你这肚子里还真是没有小鲁啊。”听上去分外惋惜的样子。在她眼中,大鲁二鲁是这村中最可爱的人,老鲁夫妇丢给金井的,不是一对弱智的孤儿,而是两只美丽温和的鸟。她想大鲁不会娶上媳妇,二鲁也不可能嫁出去,他们索性一处睡算了,大不了就生出个小鲁来,金井不又多了只快乐的小鸟吗?
二鲁见苍苍婆盯着她的肚子看,就说:“二鲁没饿着!”二鲁笑着,笑得格外的明媚。
苍苍婆说:“我是想看里面有没有小鲁!”
二鲁似懂非懂地说:“只有大鲁二鲁,没有小鲁!”
金井人常把这些话当作田间地头的笑谈和晚饭后的闲聊。这样的话题对男人来说是饭后的一支烟,而对女人来说是渴极时的一杯凉茶。
采了三天浆果的苍苍婆终于想到该叫大鲁二鲁也去挣点现钱,这样的好事把他们落下了,叫她心里不忍。苍苍婆就在这天晚饭后摇摇晃晃地去大鲁二鲁家了。
大鲁二鲁收了一天的萝卜,趁着天还有微微的亮光,将它们一筐筐地下到菜窖里。
满嘴酒气的苍苍婆亢奋地叫道:“大鲁二鲁,别秋收了,采浆果去吧,能拿现钱!大鲁过年时就能买新鞋穿了,二鲁也能买件花衣裳了!”
大鲁二鲁没有日历,所以他们常常错过一些节日,比如端午节和中秋节。但春节是不会从他们眼皮底下溜掉的,因为除夕的早晨便有鞭炮声响起,入夜时家家门前又都有点燃的冰灯。他们过年不像别人家,瓜果糖茶都要买些,而且人人都穿着簇新的衣裳。他们永远都穿着旧衣裳,只不过晚上时包一顿饺子吃而已。当然,他们也会冻上两座冰灯,一左一右地摆在门口,让它们充当暗夜的一双眼睛。
大鲁说:“苍苍婆,爸妈死前告诉大鲁了,下了霜就秋收,大鲁都点了头了!”
二鲁也说:“春天撒了种,秋天就得收庄稼,二鲁也记着呢!”
苍苍婆说:“你们真是一对傻瓜,这天响晴响晴着呢,晚个十天八天秋收,你种到土里的东西也不能长翅膀飞了;可你要是不采浆果,就得不到现钱,等你们收完秋去采,收浆果的人早就走了,你们一分钱也挣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