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嫦娥之死
作者:刘 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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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毕竟是嫦娥,她心头“最大的痛叫做不甘”。三十岁生日那天,筱燕秋醉得不成样子,她“把厨房里的围裙剪成了两块。她把白布捏在手上,权当了水袖。筱燕秋挥舞着油迹斑斑的围裙,跌跌撞撞,油盐酱醋的罐子倒了一厨房,咣当咣当的,碎了一厨房。她的手不知道被什么碎片刮破了,鲜红的血液流淌在水袖上……”面瓜怕她的声音在深夜传出去,用带血的围裙堵在她的嘴上,“筱燕秋侧过头,回望着面瓜,叫不出声。然而,她的腹部还在叫,……她用腹部一遍又一遍地呼喊:‘亲、娘、啊、啊、啊、啊!’”这是沦落人间心有不甘的嫦娥最悲剧的图景,油迹斑斑的带血的围裙,是她心中的水袖,是她负痛的不甘的魂。
筱燕秋无法登上舞台,她在不甘中把希望寄托在弟子身上,从学生春来的身上她发现了自己的影子,春来就是“‘嫦娥’能够活在这个世界上最充分的理由”。为了让春来投到自己门下,她甚至屈尊恳求春来。全校人以此为笑柄,却没有人知道她是在追寻自己心中的嫦娥。当春来把嫦娥演活了的时候,也正是她自己这个嫦娥“追寻”得最苦最强烈的时候。
机会毕竟还是来了,在二十世纪末,在筱燕秋这个嫦娥殒落人间二十载之后,一个英雄出现了。“让她唱!”一个烟厂老板以“伟人的神情”说。在物欲横流的时代中,一个用钱垫高了自己的位置的人,挥舞着领袖一样的手,说出这句让剧团和筱燕秋诚惶诚恐又感激涕零的话。他小时候是筱燕秋的狂热的戏迷,在听剧团团长说因为剧团不景气,筱燕秋二十年没上台之后,慷慨激昂地说:“什么景气,你说说什么景气?关键是钱。”这是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的英雄。他给了嫦娥筱燕秋一个英雄式的承诺。他是荒芜的戏剧舞台上张弓搭箭的英雄,而无论是在神话中还是在人间,英雄与嫦娥都是灵肉一体的,筱燕秋明白而且也愿意明白这个神人共有的规则。她“终于和老板睡过了”,她觉得:“从古到今反正都是这样的”,而老板在这一过程中“从头到尾都扮演着一个伟人,一个救世主”。然而,当她看到明艳照人的春来和神采奕奕的老板依偎着走过后,她对英雄的幻想就坍塌了,这英雄不是她的英雄,这世界也不是她的世界。本来她还想再挣扎一下,在幻想中完成她最后的舞蹈,可是临演出前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如果说面瓜从名字到本质都代表了凡俗尘世对嫦娥的束缚,那么这怀孕就更象征性地显示出嫦娥从尘世超脱的艰难,这是一种灵肉撕裂的痛苦,而这种痛苦也让她的飞升步履艰难。在筱燕秋这里,现实生活是嫦娥的人间图景,舞台是嫦娥的天上宫阙,筱燕秋有自己的灵药,就是与生俱来的艺术天赋,她想飞升,但是现实人间像章鱼一样,盘住了她的手脚。不仅如此,当她从医院焦急万分地赶回来时,她看到了舞台上的春来,“春来”之于“燕秋”,本来就是一个取代者,她想到“这个世上没有嫦娥,化妆师给谁上妆谁才是嫦娥”,而这个化妆师就是“伟人”一样的老板。(老板)“像伟人一样亲切地微笑,伟人一样缓慢地鼓掌。筱燕秋望着老板,反而平静下来了。筱燕秋知道她的嫦娥这一回真的死了。嫦娥在筱燕秋四十岁的那个雪夜停止了悔恨。死因不详,终年四万八千岁。”一种旷远的悲剧感就从这里产生了。
一个没有“悔恨”的嫦娥,又怎么能是嫦娥,一个没有了“悔恨”的嫦娥就是不再对英雄心存期望的嫦娥,就是对尘世不再心存期望的嫦娥,而人间也就是没有英雄的人间,嫦娥之死的背后是英雄和人间的双双没落。远古神话中嫦娥的“悔恨”是“碧海青天夜夜心”,因为对后羿,对后羿所生存的尘世,她还充满英雄的幻想;而在我们的世界中,嫦娥却无所“悔恨”,因为后羿不在我们这个时代,有很多人可以“像伟人一样”,却没有人是真正的伟人。这大概就是作品中所透露出的最旷远深邃的悲剧感,它来自于作者创作中一贯的人文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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