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欲望时代的爱情病理分析报告

作者:毕光明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在一个“以炮为礼”的欲望横流的时代,爱情与婚姻变得虚弱、苍白而可疑。婚姻与爱情本来就不一定统一,何况无论是在婚姻还是在爱情上,同为关系主体的男性与女性持有不同的态度,最终容易导致各种危机特别是婚姻危机。但当时代果真变化到“婚姻当中的爱情,可有可无”时,爱情因失去婚姻的屏护而也要受到威胁,这威胁来自视婚姻为桎梏的人的自由天性,即欲望宣泄的本能。欲望本能是一把至为锋利的双刃剑,它不安分地总想挑破婚姻的窝巢,同样的它也会宿命般地时时伤及以它为原动力的爱情。缺少婚姻屏蔽的爱情,显出了它的脆弱,甚至暴露了它存在的可疑。当爱情更多地为欲望所驱动,掺进了更多的欲望成分,这爱情或许早已变质,至少已经出了问题,它势必使陷身其中而又笃信爱情的人受到伤害。不用说,这受伤害者命定的是女性,因为在欲望的对阵中,女性不能不成为牺牲品:情欲的苏醒使女性成为更便利的欲望对象,于是爱的本能被利用,在最美处留下伤痕,生命不复完整;收获仅仅是让她们似乎从幻想中清醒,回到现实中来,真正感受到因爱而留下的创痛。——这就是青年女作家盛可以的短篇小说《手术》(《名作欣赏》2004年第9期)剖示给我们的欲望时代的爱情病相。
  小说的女主人公唐晓南,原本是个独身主义者,到二十八岁这年,才发觉做别人的炮友太虚无,于是想要一个家庭,一个固定的男人。在准备瓦解“婚姻出现极为严重的漏洞”的江北,“在废墟上建立自己的城堡”,但终因两人在性爱问题上观点不合而一拍即散之后,她在火车上与小她五岁的“标致的男孩”李喊相遭遇,产生爱情,并很快同居。同居使唐晓南在一连三个月的从未试过的频繁的做爱中得到了痛快的享受。但她并不满足于这样的同居,她需要的是结婚,“不结婚只同居,她觉得就像荒山野岭的孤魂野鬼似的”。在同居两个月后,唐晓南与李喊谈到结婚问题,得到的却是李喊的无赖般编造种种借口加以拒绝,并再一次以动人的许诺将她拖入爱情马拉松之中。也就在这个时候,唐晓南的左乳被发现出了问题——患有良性纤维腺瘤,以致躺到了手术台上,遭受不知多少只手指的捏摸,和无比锋利的刀剪的切割。手术做得很艰难,为寻找作祸的直径一厘米的纤维腺瘤,唐晓南的“异常敏感”“在性爱中推波助澜”的左乳,在手术医生的反复搜索下被搞成一团乱麻,面目全非,几乎惨遭蹂躏,最后被掏空,仿佛是对它先前太过淫荡的惩罚。小说以精心的构思,交错进行的叙述,将女主角唐晓南接受乳房手术的过程以及她的感受,同她的恋爱史和爱情期待,建构在一种互为阐释的双层关系之中。接受手术的是唐晓南的物质性的女性躯体,她的乳房,而跟随手术进程一层层打开的,是唐晓南的爱情生活和情感世界。被切除的是她左乳内的没什么大问题的瘤块,值得进一步分析的则是真正给人以疼痛的爱情的隐形病灶。在对爱情细节的回放过程中,坠入欲望丛林中的已成问题的爱情,它的症结被受害者约莫感受到。小说从女性视角去寻探女爱男欢的生命行为中女性易于沉溺的原因及进无望、退无据的隐痛,隐隐约约为我们提供了一份伦理失序时代的爱情病理分析的初步报告。
  首先,小说在爱情双方及男性与女性的对比中,揭示了女性在爱情伦理秩序中的弱势地位。在爱情问题上,男女存在历史性的差异:女人的爱情以婚姻为归宿,男人的爱情则以性爱先行。唐晓南与江北相互求取的失败就源于这一差异。唐晓南与李喊的爱情看似深厚,实际上也是建立在这一差异之上,因而对于唐晓南而言,无异于将她心目中的婚爱大厦建立在流沙之上。爱情意向的差异,导致在道德解禁时代,女性更容易成为男性的欲望对象。女性任何一点点开放的表示,都等于主动向男性敞开了大胆进占的大门。李喊对唐晓南道出“婚姻只是世俗留下的东西”一语欣喜不置,立即曲解说者原意地加以利用,就是例子。男女在对待爱情上的差异还表现于双方的心理形态不同,即女性偏重感性,而男性偏于理性,致使女性坠于情网后更难自拔,因而更为被动,处处受制于男方。唐晓南一次次感动于李喊的无法兑现的诺言,且自相矛盾(如明知李说过不谈结婚,欣赏“婚姻是世俗留下的东西”这句话,还要委身于他),正是女性的重情特性所致。
  其次,小说不忘将人性解剖的手术刀引向女性生命的原在层面,挖掘了造成女性爱情悲剧的自身原因。如前所述,女性以婚姻为爱情归宿的功利目的,使她们反而对现实爱情抱理想主义态度,在处理爱情问题时以感情代替理性,在小事上敏感而在大事上犯糊涂。在爱情中以幻想代替现实,这是女性往往遭受伤害的一块软肋。而女性的这一弱点是难以克服的,它是先天性的,是原罪的标记(乳房是它的象征)。这一先天性的柔弱之处,乃是女性的生命原欲。在男性对妻子和情人持双重标准,男性欲望横冲直撞的人文生态环境里,女性的情欲稍一失控就会给自己带来麻烦,既有快乐也有烦恼,既有希望也有痛苦。在昏暗的火车卧铺车厢里,唐晓南禁不住男色的诱惑,首先伸手钩住了对铺男人的手指,引火上身,越烧越迷糊,在结婚的要求遭拒后仍抱着虚幻的希望投入聪明男人略施小技设置的马拉松爱情。像这样在遭受伤害之后,依然执迷不悟,似乎表明女性情欲顽症的难以克服,小说因而好像检讨了女性对爱情悲剧应负的责任。但是,它对女性执著于真爱而得不到回报,未尝不是深情而无奈的叹惋,对造成女性的悲剧性爱情遭遇的现实环境,未始不是愤然的质疑和批评,尽管小说的叙述语调好像很平静。
  《手术》为了分析纵欲时代的爱情病理,以引起读者对存在的反思,在交错进行的双线叙述中,处处运用了暗示手法,使小说具有复调性(例如在乳房内游走的手术刀真正引发的心灵的剧痛,手术器械的声响与灵魂的声响相互作用)和反讽性(例如李喊拒绝唐晓南的结婚要求时叫出的“光有爱是不够的啊”就与《伤逝》构成反讽关系)。尽管有些点题之笔显得急切了一些,然而,不少警句的确精彩。有些话从反面说出来都有警示作用。比如李喊嬉皮笑脸说的“爱,就是最敏感的部位,无可替代”,我们再接上一句——最敏感的部位容易出问题,不就把女作者对她的姐妹们发出善意提醒的小说主旨给点明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