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婚恋悖论的探究

作者:吴笑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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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百年来,爱情与婚姻的剥离是一个普遍存在的历史现象,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一书中曾说过:“古代所仅有的那一点夫妇之爱,并不是主观的爱好,而是客观的义务;不是婚姻的基础,而是婚姻的附加物。”①“如果说在自由民男女之间确实发生过爱情关系,那只是就婚后通奸而言。”②一般来说,既有爱情又有婚姻在实际生活中是存在的。但更多的情况是,有爱情无婚姻、有婚姻无爱情。这无疑是婚恋问题中的一个悖论。因此,婚恋的悖论在作家们的笔下也一直是常写常新的主题,宝黛式的没有婚姻的爱情与宝钗式的没有爱情的婚姻,成了演绎婚恋悖论的两大类型。到了当下,这种悖论反复在创作中予以表现。
  盛可以从二〇〇二年出道以来,一直在借婚姻与爱情的关系关注当下人的生存状态,审视人性中的种种丑恶与无奈。米兰·昆德拉曾说过:“每一部作品都是对前面作品的回答,每个作品都包含着小说以往的全部经验。”③写作于二〇〇三年五月的《手术》,依然持续着她一贯冷静的写作态度,对女主人公唐晓南的左乳进行了一次病理性的解剖,手术过程中的每一刀都切割了唐晓南的灵魂世界。通过她的意识流动,电影蒙太奇式地再现了她与李喊的爱欲纠葛,表现了婚姻与爱情在实际生活中相悖的残酷性。
  任何一位优秀的作家决不会坦白地告诉你他对人生的感悟和态度,他总得采取一定的审美视角和叙事方法。隐喻是话语的一种策略,语言通过它消解自身的日常描述功能,从而承担起它特殊的再描述功能。隐喻作为一种出色的诗化手段能够丰富、扩大和深化文本的诗意内涵,于是,作家们便纷纷采用隐喻的手法,将自己内在的感悟转化为一种鲜活的外在审美实体。盛可以的写作更是如此,她常常跳开了现实的表象,穿透庸常生活的迷雾,从而逼视着人的灵魂世界。《手术》如同一把锋利的手术刀,截取了日常生活中一粒微小的肿瘤,切入人们的灵魂,进而解剖出人性的悖论。左乳的问题构成了全篇小说的故事元。小说由发现唐晓南左乳的一颗肿瘤开始,文本看似是对唐晓南的乳房进行的一次手术过程,实际是对唐晓南情欲爱恨的一次完整的梳理。二十八岁以前的唐晓南,一直奉行着独身主义,对于爱情的要求也仅仅停留在寻觅性伴侣即“炮友”的层面上,然而到了二十八岁,她 “才发觉做别人的炮友太虚无”,“忽然想要一个家庭,一个固定的男人和安静的生活”。在经历了与江北的性爱失望之后,她却与李喊——一个比自己小四岁、而且暂时不打算结婚的男孩同居,她明知“与李喊的爱情没有根基,不能枝繁叶茂”,却仍然提出要和他结婚。就在这个两难的时刻,唐晓南的乳房又出现了问题。乳房代表着 “第二性”,在“性爱中推波助澜的左乳”出现了问题,也恰恰隐喻着唐晓南与李喊之间的性爱关系出现了问题。在他们不知道是否该将这颗肿瘤切除时,李喊父亲的出场替他们作出了切除肿瘤的决定。肿瘤的切除在医学上只是一个小手术,但是在唐晓南和李喊的情爱关系中却占据了极其重要的地位,它意味着切除肿瘤的那把手术刀,同时也“把她从他身边切割开来”。唐晓南与李喊的初次相遇是在火车黑暗的十七号车厢,这就将二人的婚恋关系隐喻为封闭的空间,事实上,他俩因为年龄的差异也就注定了不为男大女小的传统年龄观念所认同。在他俩的关系里,光明从一开始就是缺席的。因此,“她和他的关系一开始,便有了结果”。性爱关系的最高形式就是灵与肉的和谐统一,然而高度商业化的社会,严重地破坏了这种和谐,在盛可以的笔下,有性无爱的两性关系比比皆是,如《火宅》里的球球和傅寒等等。唐晓南与李喊的性爱关系的开始,源于两个极度空虚的灵魂:在那节黑暗的车厢里,他们同时“发现了对铺的重要性”,再加上唐晓南一句很能让人联想到性开放思想的“婚姻是世俗留下来的东西”的话,便将他俩彻底地拴在了一起。可以这么说,他俩因为空虚和巧遇而走到了一起,都渴望从对方那里得到爱的慰藉,但事实上他们都缺乏真正意义上的心灵沟通与心心相印。虽然他俩称彼此为“最亲密的人”,但是因为男方要“爱情”,女方要“爱情”加婚姻,使得他俩之间“总像有一道横梁,彼此深入总有点阻隔”。因此不论他们怎么逃避,彼此都无法否认仅是 “炮友”的关系,这种关系的维系只是为了“延续肉体的欢娱,直到彼此疲倦”。借用李子荣的话来说,有性无爱还有一个孪生物,即亲爱的人之间令人绝望的隔膜。也正因为如此,左乳问题的解决——肿瘤的切除,也就同时隐喻着他们之间关系的终止。由此可见,左乳因为一颗微小的肿瘤,而成为形象的喻体,曲包着极其丰富的喻义。
  爱情是出于人的一种本性,是人生存的基本需求。从人性的角度来看,婚姻本可以也应该是爱情的归宿。然而在大多数情况下,婚姻与爱情却是不能同质与同步的,有时两者甚至是毫无关系的。女主人公唐晓南自身恰恰就存在着这样的一个悖论,二十八岁以后的她明确地知道自己“要的不是性爱,而是婚姻”,然而在这样一个“以炮为礼”的时代却不易得到,跟江北是如此,跟李喊更是如此。唐晓南因为认清了江北“只是一个需要打炮的男人”,故而跟他断绝了关系,而她当天就与压根不愿结婚的李喊发生了性行为,唐晓南一心想跳出“炮友”这个怪圈,最终却还是钻回到这个怪圈里了,她在无意识之中陷入了一种悖论。连唐晓南自己都说不清到底是为什么要那个“世俗留下来的东西”,因为爱情?还是因为年纪不小了?其实她和李喊的婚姻即使成功了,也必然会走向失败,因为在他们的爱欲纠葛里,真爱是缺席的。没有爱情的婚姻如同一种无形的精神枷锁,是必然要走向失败的。即使产生性爱了,最终也经不起现实命运的撕扯,而成为没有婚姻的爱情。因此,文本中李喊的父亲帮唐晓南切割的,不仅仅是一颗肿瘤,更是对爱情与婚姻的切割。由此可见,唐晓南左乳的那颗肿瘤所负载的就不仅仅是生理上的意义了,它有了更为丰富的社会意义。
  小说女主人公唐晓南躺在手术台上进行肿瘤切除术的现实世界,与她手术过程中异常活跃的心灵世界交错呈现。肉体在被血淋淋地切割的同时,心灵也处于一种异常敏感的被切割状态,在对往事追忆的过程中穿插着对爱与欲反复肯定与否定的灵魂拷问。由此可见,小说在其本质上就闪烁着智慧之光,主要体现在作家对现实存在触摸的深广度中。只有能够穿透虚妄的小说才能直指生活的真实。乳房在小说中仅是一个形象的演绎,手术刀分离的不仅是肿瘤和乳房,更是生活中的爱情与婚姻。爱情与婚姻的分割,归根结底,还原出了一个有性无爱的本相。有性无爱的两性关系就如同乳房里的肿瘤一样随时都会恶化。因此,唐晓南与李喊的这种有性无爱的关系也恰恰隐喻了在现实生活中爱情与婚姻的相互缺席。用作者自己的话来说:“我的写作,源自于困惑。因为困惑,我必须分析,要分析,必须解剖。我只有通过叙述来解剖心灵,解剖肉体,解剖生活。”在当下这样一个肉欲消费的时代存在真爱吗?真爱能够颠覆肉欲,并最终走向婚姻吗?带着这样的困惑,盛可以进行了一篇又一篇的创作,这些创作都是以性来透视人生与世界。爱情是人性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作家通过创作对婚姻爱情的探究主要是为了关注当下人的生存本质以及婚恋的悖论,从而引起人们的深思。正如盛可以十分推崇的福克纳那句话,作家的天职,在于使人的心灵变得高尚,使人的勇气、荣誉、希望、尊严、同情心、怜悯心和牺牲精神复活起来。盛可以是希望用神圣的感情去对抗现实的残酷,以真爱来抗争婚恋中的悖论,进而颠覆无爱之性,唤起读者对于当下人们灵魂空虚的警醒。
  出生于七十年代后的盛可以较之其他新生代作家,不能不说是个“奇迹”,同样是关注性与爱情、婚姻的话题,盛可以却跳出了卫慧、棉棉等女作家“身体写作”的套路,而显示出了少有的冷静与深邃。她的出现,在女性文学之中,无疑标志着一种新的写作姿态的开始。
  
  ①②《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75年5月第1版,第72页、73页。
  ③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孟湄译,三联书店,1992年6月第1版,第1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