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为光明和澄澈发言
作者:伊 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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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伤痕累累但依然焕射着光芒的灵魂的倾诉:柔情、深挚、执著;这是一位历经九九八十一劫却仍然怀抱着青春激情的老人的抒情:温暖、明亮、开阔。这首八十行的诗歌,有别于诗人以往的尖锐、沉重,以一种充满光芒的爱和祝福呈现于我们面前:
点一炷清香在我居室
我才能说到家园
开头两句奠定了全诗的基调:平静、虔诚。诗人对养育自己的家乡——湖州,或者说浙北平原,有着深深的依恋和感恩之情。每当他遭遇那些猝然而至的残酷打击,只有家乡敞开宽阔的胸怀拥抱它——虽然有时连家乡也无法庇护他,但家乡的亲人、家乡的山水是不会拒绝向他伸出手臂的——即使在最野蛮最荒谬的时代,他被流放异乡,一副无形然而异常沉重的铁镣使家园变得可望而不可及,但家乡依然是他灵魂中的圣地,是他苦难中的惟一慰藉。甚至,我猜想,在最绝望的年代,家乡是他活下去的惟一希望。在沈泽宜先生的一生中,曾经失去爱情、自由、诗歌、友情、青春(这首诗的最后一段中,沈先生说自己是“一株被天空剥夺一空的桑树”,确确实实是被“剥夺一空”啊),但惟一不曾失去的,就是他的家园。其实,这个家园是不可能失去的,因为在诗人心目中,它已上升为一种不灭的信念,一种永恒的幻象。
以青山为背景,白鹭从东方飞来
缓缓鼓动的翅膀稍一倾斜
雨水就从天上落下,使河流受孕
大地膨胀着欲望,它以花朵
暗示生殖和繁衍。小草顶翻腐叶
从冬的暖床探出头来
在平原,在每一个未被打开的角落疯长
多么美的家园!旺霈的雨水使家园的一切——飞鸟、河流、雨水、花朵、小草……充满无限的生机和蓬勃的活力。黑暗能够长久地笼罩这一切吗?丑恶能够征服和消灭这一切的美吗?在印象派的笔墨后面,我们嗅到了象征主义的气息。无论我们把这些缤纷绚烂的意象看作隐喻或者不看作隐喻,都不妨碍我们带着对美的向往进入作者笔下的浙北平原。这些诗句中,超现实主义手法的应用,使诗人所要歌咏的对象更增加了一分灵性和神性。在这里,我无法确定作者更多的是汲取了中国古典诗歌的营养,还是从美国诗人罗伯特·勃莱、加里·斯奈德的新超现实主义(或曰“深度意象”)诗歌那里得到了启发,也许这两者在沈先生那里形成了一种合力。罗伯特·勃莱说过:“我从中国古诗中汲取的特性之一即是优美和幽居、隐秘和‘独处的时间’的力量。”②一个优秀的诗人,他的艺术怀抱必然是敞开的。
接下去,诗人以更大的热情进入人们的生活:
众水之上,一声鸟叫的距离
我们与冬衣一起晾晒前人的梦想
邻居们一边拍打,一边互相问候
谈论天气,物价,儿女婚姻
为生命的短暂相逢兴高采烈
多么亲切和熟悉的生活场景!但诗人没有拘泥于现实,“我们与冬衣一起晾晒前人的梦想”,诗人在虚与实之间,即梦想和现实之间随手搭了一座桥,在这座桥上走过的冬衣、天气、物价、儿女婚姻……便有了一种耐人寻味的美。“为生命的短暂相逢兴高采烈”——什么是“生命的短暂相逢”?是指人来到这个世界上,还是指人与人之间的相遇和交往?抑或把大千世界的一切都看作是有生命的,人与所有事物的接触和联系都是“生命的短暂相逢”?这句朴素的诗,处在诗人设定的特殊语境中,它的意味便显得复杂和深邃起来。
大山止步的地方,浙北平原
以只许你见一次的美打开,向东
向大海和大海那边的世界
风雨经过,寒来暑往
接住飞鸟衔来的种子
种植稻香,麦浪,诗歌
种植爱情的消息树和关于未来的
朦胧而遥远的想象
“大山止步的地方”,仿佛大山是一群剽悍的马或者一群勇猛的狮子,在向东方奔跑的过程中,因惊诧于浙北平原的美而突然止住了脚步。这里的抒情有一种神性的气质,字里行间,一种光芒在缓缓流淌。我想起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中的诗句:“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告诉他们我的幸福/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我将告诉每一个人……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③沈泽宜先生和海子的诗歌里那种共同的纯粹和温暖,在我们的心灵深处洒下了一道道阳光。
诞生。啼哭。衰老。死亡
季节无声地轮回
我们把苦艾和桃枝插上五月的
门楣,在眉心点一粒端午痣
光荣与耻辱,战争与饥荒
在欢庆丰收的锣鼓声中
这和平的种族,一代又一代
延续和更新着一个古老的传说
四个动词,跟生命密切相关,它们代表着人的一生。四个动词用句号隔开,这是在告诉我们:不要把它们当作四个普通的动词,它们是四个句子——也许是四首诗,值得用一生的时间去细细品味。在这里,标点超越自身的意义而上升为一种语言,一种境界。接下去,“我们把苦艾和桃枝插上五月的/门楣,在眉心点一粒端午痣”,民间生活气息和地域文化气息扑面而来。苦艾、桃枝、端午痣这些特定的文化符号传递着极其丰富的信息,没在浙北平原长久生活过的人无法深入其堂奥。这些文化符号所蕴含的祝福、纪念、祛灾、避邪……其丰富和庄严已到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地步。
夹岸而居,灯火十万人家
竹林深处栖息着村庄
吴歌。燕子。逝去的橹声
刈草女孩把辫子撩到胸口
那是怎样的女孩呵
以雪花、黑水晶、传说
野蜂的腰肢做成的女儿
木香和白玉的女儿,不可亵渎的女儿
此刻,她的辫子勾到胸口
那儿必定有个湖——我们叫作“漾”
在羊的咩叫声中
她把双腿伸入顿时光芒四射的湖水
徐徐解开冲向腰际的乌发
为胸口的鼓胀和挤压惊慌失措
在水乡的背景上,出现了一个天使般的女孩,她是由“雪花、黑水晶、传说、野蜂的腰肢”做成的。“雪花”象征着纯洁、轻盈、灵动;“黑水晶”除了指她的眼睛明亮,还有神秘和清澈的意味在里面。雪花的白与黑水晶的黑在这里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色彩的突出无疑增强了诗歌的美感和韵味。“传说”这个词出现在这里是出人意料的,“传说”怎么会和雪花、黑水晶、野蜂的腰肢一样成为女孩的一部分?是指各种各样美丽的民间传说滋润了女孩的灵魂,还是指女孩的善良和美成为新的传说?这两层意义也许是兼而有之吧。“野蜂的腰肢”仅仅是用来形容她的身材纤细吗?不,“野蜂”作为一个隐喻,在这里呈现出极其丰富的涵义:生命力,自由,春天,阳光,它酿出的蜜,它用来防御的刺……
这位在田野里刈草的村姑,一会儿“把辫子撩到胸口”,一会儿“徐徐解开冲向腰际的乌发”,诗人把小说中经常出现的细节描写运用在诗歌里面,是为了鲜明地勾勒出女孩的青春形象。这位女孩的纯洁和美,她的蓬勃的青春活力,正代表着作者所赞美的家园——浙北平原。可以说,诗人倾注深情的这位女孩,正是浙北平原,或者说是江南水乡的形象大使。
让我们再注意一下这位女孩最后的特写镜头:“在羊的咩叫声中/她把双腿伸入顿时光芒四射的湖水/徐徐解开冲向腰际的乌发/为胸口的鼓胀和挤压惊慌失措。”这是一幅线条清晰、色彩鲜明的古典主义油画,让我们想起拉斐尔的圣母画,米勒的《牧羊女》《沐浴的牧鹅少女》,安格尔的《泉》。一种光芒照亮了整个画面,源源不断地释放出温暖、美、幻想……
以大山的骨骼修筑道路
打造船舶,挂满风帆和铃铎
织出心事缠绵的丝绸,用爱
将地球和人类捆绑
从河湾到河湾,从村舍到村舍
天性向善的门扉虽然贫穷
却总开向阳光和喜庆,为远行客
捧上一碗糖氽蛋,一杯薰豆茶
只有道路依然泥泞
你必须脱去身份和城市的鞋袜
光着脚丫,在脚趾缝冒出的泥浆里
体会一种清凉和暖意
一种家园和大地才有的真实抚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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