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千古文人江南梦

作者:韩 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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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刹那主义”意指精神的瞬时出游,合于传统文人“放浪形骸”的情结。放浪形骸有两种形式:一种是追逐酒色“才”气,完全生活化、表象化的自我放纵。晋的竹林七贤、宋的柳永,明的唐寅,算作此类。白居易《忆江南》里的生活状态,也与此相去不远。作者 流连风景,问仙听潮,醉酒寻欢,纯粹是及时行乐、风发意气的狂欢景象。“吴酒一杯青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即是酒色之喻,联及《琵琶行》里与歌妓的交游,白居易江南行乐的放浪生活不难想象。放浪的生活是作者精神苦闷的自我解脱,行为上的放浪、生活的艺术化实际指向高蹈超脱的精神状态,以直觉感性的力量破坏传统禁锢的社会秩序,从而达到超越现实理性,实现同一和人性的目的。而放浪形骸的另一种情形是单纯的精神的瞬间放纵。《荷塘月色》就是这样一种精神上的出游。日常生活中的作者为道德伦理等社会理性所束缚,妻子儿女、柴米油盐,平常的一切消解并压抑了作者感性生命意志的抒发与诗化,于是月夜的出游就顺理成章。通过与自然万物的交感契合,作者紧张的心理得以放松,意识思维不受拘束,任情挥洒。从绿叶白花到梦样的月光,从眼下的荷塘到采莲的江南,梁元帝的艳赋,采莲本身的性隐喻,各种女色的拟比,显示了作者在心灵极度放松状况下的意淫心态。很多人说过《荷塘月色》的“力比多冲动”,岂不知以美人芳草自喻是《诗》《骚》的传统,对女性的意淫心态本来就是古典文人心理构成的固有的特征。关键是这种心态可以在理性思维的调控下化解为审美的力量,由“色欲”升华为“美欲”。《荷塘月色》里,“我”的“白日梦”因理性意识的导引而停顿、回旋、上升为美的观照。就像作者对蝉声和蛙声的抱怨:“但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作者在这里就把自己与单纯的“兽欲”区别开来。同样,白居易的《忆江南》亦是纯美的回忆,而无丝毫亵玩之意。可以听听朱自清在《刹那》里的说法:
  
  要求好好的生,须零碎解决,须随时随地去体会我生“相当的”意义与价值;我们所要体会的是刹那间的人生,不是上下古今东西南北的全人生!
  
  这种历程的满足,便是我所谓“我生相当的意义与价值”,便是“我们所能体会的刹那间的人生”。
  
  你们要努力满足“此时此地此我”——这叫做“三此”,又叫做刹。
  
  “刹那间的人生”即指人生瞬间诗化超脱的状态,是在审美的静观中,世俗身心的刹那走失,被纯粹的美感所代替,而这种美感便从放浪形骸的忘我状态中升华而来。白居易和朱自清的高妙之处就在能入能出,是高超的太极推手。入,身游于物,不粘不滞;出,神出物外,澄怀观道。这是人生意志与理性思维制约互动的高深境界,是所谓“发乎情,止乎礼矣”。
  欲念的奔突升华为审美的观照,除去理性的制约以外, 尚需要外物超度。传统的文人常常从山水园林、田园牧歌中寻求这种力量,于是就有了第三个情结——归隐园田。笔傲山林,归隐园田在文人世界中很流行。文人发明了各种隐逸的方法:隐于朝,隐于市,隐于野,无论哪种方式,都是在入世与出世的矛盾中自我排遣的生命策略。中国的古典文人向来喜欢与自然交融盘结,在无功利的自然风光的静照下,涤清心境,提升人格。《忆江南》的“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听潮头”二句,是作者流连于自然景物,由禅而望仙,听潮而悟道的过程写真。《荷塘月色》里,作者对于荷、柳、山、蝉、月的审美观照,正印证了归隐园田、交感自然的心态。只不过不能长归而转求短归,在与自然的短暂交流中得到心理的满足和精神的升华。归隐园田的最好场所在江南。江南山清水秀,云碧烟寒,没有极北的寒气,也没有偏南的酷暑,气候植被兼有南北的优点,所以中国古典园林,除去皇家园林,多位于江南,集于扬州、苏州、杭州。《忆江南》的旨意径指江南,毫不含糊;《荷塘月色》虽然隐晦,也没脱出江南的气质。朱自清生在扬州,更能理解江南的文化内涵和文人的皈依情结,他在为俞平伯的《燕知草》写的序中说:
  西湖这地方,春夏秋冬,阴晴雨雪,风晨月夜,各有各的样子,各有各的味儿,取之不竭,受用不穷;加上绵延起伏的群山,错落隐现的胜迹,足够教你留连忘反,难怪平伯会在大洋里想着,会在睡梦里惦着!
  
  说的是俞平伯,不过是以己心度人心,惺惺体恤的夫子自道。
  中华传统文人在入世与出世的儒道世界中辗转徘徊,中唐的白居易是这样,现代的朱自清也难免,可见,古典的文人情结作为一种集体无意识已植根于知识者内心深处。其实,无论出世入世,中国文人都可以寻得生命的解脱,就是将人生艺术化、审美化,将日常生活诗化。人生的艺术化需要以内在的诗意拥抱生活,发现生活中瞬间的诗情流溢,逐渐培养出一种独特的美学情致。而感性的自然陶冶,灵智的自在升华,意志的圆融通达,需要外物天然质性的汇溶。江南正是人生艺术化、审美化、日常生活诗化的自然载体,江南的人文地理、风物气候都洋溢着自由的诗情,是涵养中华文人身心平衡的天然方剂。处身江南、梦忆江南即是入世的隐逸,在世的出世,彼岸解脱的此岸经营,使人体验到复归自然界原始同一的欢悦。白居易、朱自清殊途同归,都在江南意象中获得寄身养命的家园,实可谓“千古文人,江南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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