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韦庄《菩萨蛮》“洛阳城里春光好”新解
作者:曹丽芳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其次,杜甫是韦庄始终推崇备至的才子。韦庄与杜甫有着共同的政治追求,杜甫有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韦庄则“平生志业匡尧舜”(《关河道中》)、“有心重筑太平基”(《长年》);又有相似的人生遭际,杜甫因安史之乱而颠沛南北,韦庄则因黄巢之乱而“流离漂泛”;还有共同的京兆故居,使得韦庄能像杜甫自称“杜陵野老”一样以“杜陵归客”自居。天复二年(902),韦庄在成都“浣花溪寻得杜工部旧址,……因命芟夷,结茅为一室,盖欲思其人而成其处”。后即寓居于此,直到吟诵着杜甫的诗篇离开人世。韦庄还把自己的诗集“目之曰《浣花集》,亦杜陵所居之义也”②。对杜甫的才华,韦庄也是由衷地敬仰,曾在《漳驿亭小樱桃》诗中高度评价杜诗。现存十多种唐人选唐诗的选本中,韦庄编选的《又玄集》是惟一选录了杜诗的,并且将杜甫列之于所选“才子一百五十人”的首位,在“名诗三百首”(韦庄《又玄集·序》)③中,选杜诗最多。可见杜甫在韦庄心目中的崇高地位。
再次,韦庄寓居成都时与杜甫当年因处境相似而心灵相通。韦庄和杜甫一样是在中原发生战乱之时才不得不暂避蜀中的,成都并非他们理想的终老之所。杜甫寓蜀时的拳拳忠君恋阙之心、殷殷怀乡思归之念尽人皆知,对因晚年仕蜀而颇遭后人非议的韦庄则应结合其时代背景稍作分析。韦庄应聘为西蜀掌书记在天复元年(901)。前一年十一月,左军中尉刘季述囚昭宗,矫诏令太子嗣立,以昭宗为太上皇,并遣使诣朱全忠,许以唐社稷输之;此年正月,昭宗依靠左神策指挥使孙德昭之力才得以复位;闰六月,崔胤遗书朱全忠,称受密诏,令全忠以兵迎帝至东都;十月,朱全忠发兵趋长安,表请昭宗幸东都,京城大骇;十一月,宦官勒兵劫帝奔凤翔。朱全忠入长安,百官请他西进迎昭宗;朱全忠至凤翔城东,后移兵下邠州,屠舠至,百官及京城居民悉迁于华州④。关中地区陷入由宦官与强藩挑起的战争之中,以唐昭宗为表征的中央政权名存实亡。在此前后,中原士人多有避乱南迁者。而在唐末诸藩中,西川节度使王建最为唐廷倚重,以至天复四年(904),昭宗在被朱全忠胁迫到洛阳的途中,还遣使以绢诏告急于王建,并痛陈幽闭之苦。王建也曾起兵征讨朱全忠以图兴复。将韦庄始终不忘“重筑太平基”的人生抱负和当时的社会政治背景联系起来看,则他晚年的应聘西蜀,就很难遽断是仅为身谋;至于后来留蜀助王建称帝,当是唐亡以后形势所逼的不得已之举。韦庄寓蜀时期的作品传世很少,但其中挥之不去的感伤色彩,不时流露的怀乡之情、垂老之叹,无不透露出他难以明言的心曲隐衷。其内心深处有许多情感与杜甫相印合。韦庄到成都时已六十多岁⑤,归乡的希望比当年的杜甫更加渺茫,对命运的清醒认识与不甘绝望的天性交织在一起,共同构成了他在成都刻意经营杜甫旧居的心理背景。实际上,他营造的是一个安顿乡心的所在。所以,当他同样面对白沙翠竹、桃花春水之景时,诗人之心系长安与杜甫之怀念洛阳的区别便显得不再重要,而那种亦此亦彼的无间的心灵契合才是最有价值、最有意义的。
三、《菩萨蛮》“洛阳城里春光好”新解
通过上文的辨析,词中的“洛阳才子”所指为杜甫已明。那么,对这首词就当以另一种眼光来读解了。
前引大多数研究者都认为这首词是韦庄晚年入蜀后的追忆之作,但也有不同见解。如施蛰存先生就认为是作者“出关避乱,寓居洛阳”时所作⑥,笔者同意此词作于西蜀的说法。将作者的生平事迹和词中所表达的思想情感联系起来看,这首《菩萨蛮》当作于唐昭宗天复二年(902)韦庄在成都浣花溪畔寻得杜甫草堂旧址并结茅而居之后的某个春天。
“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词人徘徊于自己修葺一新的杜甫故居前,浣花溪畔明媚浓艳的锦城春光并没有使他忘情陶醉,“江山信美而非吾土”的遗憾始终盘踞在词人心头。由此,作者的思绪自然地回到了属于当年同为游子的杜甫的情境之中。洛阳城里的风光在这个季节同样美丽如画,但是最懂得珍爱故乡山光水态的洛阳才子却不能够与春风相伴同到故乡,而只能在异乡的春色中渐渐老去。“他乡老”既是杜甫当年的感喟,也是韦庄设身处地对杜甫情感的体察,更是韦庄自己的切身之叹。有此作基础,词人心中更加深了与这位前辈才子的异代知音之感。“柳暗魏王堤,此时心转迷”,魏王堤是洛阳名胜,《嘉庆一统志》载:“魏王堤在洛阳县南。洛水溢为池,为唐都城之胜。贞观初以赐魏王泰,故名。”在多情而聪慧的诗人眼中,魏王堤畔披拂掩映的垂柳更是洛阳无边春色的灵魂所在。中唐时的白居易就于此深有体会,其《魏王堤》诗云:“何处未春先有思,柳条无力魏王堤。”韦庄在此先设想杜甫思乡的心回到了魏王堤。既而,他想起了和中二年(882)那个动乱中的春天,自己也曾在那里流连徘徊、伤时伤世。这样,共同熟悉的都城名胜将作者与杜甫联系得更加紧密。而伴随着这些联想而来的种种复杂强烈的情感,语言绝对是无法表达清楚的,所以,词人只能轻轻地以一句“此时心转迷”作结,把不尽的余味留给读者去细品。
词的下阕作者把心神从遐想中收回到眼前。“桃花春水渌,水上鸳鸯浴”是实写浣花溪畔的春光,词人摄入词中的这些景物又无一不染上追念杜甫的感情色彩。杜甫对成都的桃花情有独钟,在他看来,锦城春天最明媚动人的色彩是“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奉酬李都督表丈早春作》);江边独步,蓦然闯入心中的是“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之五);因羡慕朋友任职的河阳县里有桃花无数,便要“奉乞桃栽一百根,春前为送浣花村”(《萧八明府处觅桃栽》);看到自己的居处“小径升堂旧不斜,五株桃树亦从遮”(《题桃树》)便觉心满意足。不仅如此,“春流泯泯清”(《漫成》二首之一)、“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绝句二首》),这些清丽温馨的景致也曾给他漂泊衰病的心灵带来过无穷的慰藉。近一个半世纪之后,在韦庄眼前,明艳的桃花依旧,清澈的春水依旧,水上成双结对嬉戏的鸳鸯也一如从前,岁月的流逝在自然景物上似乎没有留下一点痕迹,经不起时光消磨的只是人的生命。曾经与这些景物相亲相近的那位洛阳才子已不复存在,后来的追慕者只能与这位前贤心灵相通,却不能形影相随。最后,“凝恨对残晖,忆君君不知”,词人在落日的余晖中无奈地结束了思绪的漫游。前贤已逝,自己的万端感慨他已无法感知,还是靠自己去慢慢消解吧。残晖意象给整首词罩上了韦庄所特有的带着末代情调的感伤色彩,使“恨”的内涵更加深广而沉重。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菩萨蛮》一词作于唐昭宗天复二年(902)韦庄在成都浣花溪畔寻得杜甫草堂旧址并结茅而居之后。“洛阳才子”当指杜甫,这首词是居其处而思其人,通过对杜甫寓蜀时期思想情感的深入体察,并联系自身的平生际遇,表达了作者对自己一生追慕的前辈诗人的异代知音之感。整首词除了具备清疏淡远、含蓄明净等韦庄词的一般特点外,最值得一提的是它纯粹的抒情性。韦庄生活的唐末五代时期,词这种体裁还只是文人雅士的精致玩具,所谓“有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手,拍按香檀”⑦,其主要功能还在于娱乐而非抒情。在这种创作背景下,词人在词作中很少表达个人化的情感,更谈不上情感的深度,早期的文人词集所收录的大部分是这样的作品,但被收入《花间集》的这首《菩萨蛮》显然不属于同一路数。作者不仅表达了自己产生于特定时间、环境中的丰富而复杂的情感,而且词中透露出的那种沉郁苍凉的格调也与娱宾遣兴的功用格格不入。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然而通过分析这首词,我们会发现比李煜早半个世纪的韦庄就已经开始着手转变词风了。
①黄永年《韦庄在广明元年至中和三年的行迹》,见黄永年《文史探微》,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501-507页。
②韦蔼《浣花集·序》,见向迪琮校订《韦庄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101页。
③傅璇琮《唐人选唐诗新编》,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579页。
④张习孔、田珏《中国历史大事编年》,北京:北京出版社1987年版,第803-805页。
⑤见夏承焘《唐宋词人年谱》,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5年版,第22页。
⑥施蛰存《读韦庄词札记》,见曾昭岷《温韦冯词新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167页。
⑦欧阳炯《花间集·序》,见华钟彦撰《花间集注》,郑州:中州书画社1983年版,第1页。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