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道是无情却有情
作者:孙春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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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莫怨我!
这原来不算什么,
人生是萍水相逢,
让他萍水样错过。
你莫怨我!
你莫问我!
泪珠在眼边等着,
只须你说一句话,
一句话便会碰落,
你莫问我!
你莫惹我!
不要想灰上点火。
我的心早累倒了,
最好是让它睡着,
你莫惹我!
你莫碰我!
你想什么,想什么?
我们是萍水相逢,
应得轻轻的错过。
你莫碰我!
你莫管我!
从今加上一把锁;
再不要敲错了门,
今回算我撞的祸,
你莫管我!
——闻一多:《你莫怨我》
《你莫怨我》一诗,见于闻一多先生的著名诗集《死水》。这本集子收入的《死水》《发现》《一句话》《洗衣歌》等,都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脍炙人口的名篇。与之相比,《你莫怨我》并没有引起人们足够的注意。但我觉得,这首诗很能凸显出闻一多与众不同的思想情感和写作手法,风格独特,艺术上也相当完美。
一般认为,诗集《死水》按表达的内容划分,涉及个人情感、爱国主义和下层人民生活三个方面。《你莫怨我》应属于抒发个人情感的作品。表面看,这首诗是“我”在向萍水相逢的“你”动情地吟唱,像是一首爱情诗。但其中所表白的要“萍水样错过”的决绝的态度,又与那些或倾诉激情、或述说坚贞、或传递思念的爱情诗迥然有异。那么,这首诗究竟算不算一首爱情诗呢?要回答这个问题,或许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诗似乎天生与爱情密切相关,但闻一多的诗并不如此。闻一多似乎从未相信过那种充满理想色彩和浪漫情调的爱情,也反对写无节制地表达个人感情的所谓爱情诗。在新月派诗人中,卞之琳就曾因不写爱情诗受到闻一多的褒扬。除《红烛》中那一组写给妻子的《红豆》表达了质朴深沉的思念之外,闻一多诗集中基本没有纯粹抒发爱情的诗了。但谈论爱情的诗还是有的,例如《红烛》中有一首《忏悔》这样描写爱情:“啊!浪漫的生活啊!/是写在水面上的一个“爱”字,/一壁写着,一壁没了;/白搅动些痛苦的波轮。”在另一首《爱之神——题画》当中,诗人把美人的俊目比作吞噬泳者的深潭,把黛眉比作情人的茔墓,把樱唇比作陷阱,把沉溺于美色的性爱视为“死魔盘踞着的一座迷宫”。为此,他设身处地地警告那些沉溺于浪漫爱情中的人当心因不能自拔而毁灭自身:“我酌上蜜酒,烧起沉檀,/游戏着膜拜你:/沉檀烧得太狂了,/我忙着拿蜜酒来浇他;/谁知越浇越烈,/竟惹了焚身之祸呢!”(《红烛·游戏之祸》)到了《死水》,闻一多更是表达了对山盟海誓的浪漫爱情的嘲讽:“只是你要说什么海枯,什么石烂……/那便笑得死我。”(《你指着太阳起誓》)闻一多对诗歌局限于个人哀愁的“感伤主义”和“伪浪漫主义”,一贯持坚决反对的态度。
那么,是否可以认定《你莫怨我》完全不是一首爱情诗呢?也不是。关键要看站在什么立场上,从什么角度阅读它。倘若将其视为一首反向情感结构的、表达“不爱之爱”的作品,它也完全可以作为一首爱情诗来读。所谓“反向情感结构”,所谓“不爱之爱”,是指诗歌中的一种情感悖论状态:在无情的背后,有着更深沉的情感;在冷酷的外表下面,却是真诚的挚爱。闻一多笔下不乏这样的诗歌,以《发现》和《死水》两首最具代表性,而这两首恰是最具情感震撼力的。我们姑且只引《死水》的最后一节吧:“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这里断不是美的所在,/不如让给丑恶来开垦,/看它造出个什么世界。”其中所表达的那种绝望的情绪背后,那种甚至带有几分恶意的诅咒言语之外,是不是隐藏着闻一多对祖国永不泯灭的爱?字面的意义与未说出来的实际的意义的相互对立,这是反讽的一种表现。而英美新批评派理论家布鲁克斯认为,反讽就是语境对一个陈述语的明显的歪曲,而这正是诗歌语言的根本特征。
我们先从“爱情”的角度对全诗作一番检阅吧。
“你莫怨我!”第一节的第一句话表明了“我”要了结情感纠葛的决绝态度:我们间的一切都结束了,也许你觉得受了伤害,但是你不要怨恨我。因为,“这原来不算什么”——在漫长的人生旅途中,类似的萍水相逢的机会不会是惟一的,算不了什么珍贵。何况,人生并不只是为某一段爱情而存在的,失去一段爱情,或许只是失去了一个美丽的梦而已。那么,本来就是萍水相逢的我们现在萍水一样地错过又有什么可怨恨的?
然而,因缘已了,感情仍在,所以才在第二节“你莫问我”的真情流露:你不要再追问我了,其实我的内心也非常痛苦。接下来的诗句将情感上的两难境地刻画得细致入微,感人至深:“泪珠在眼边等着,/只须你说一句话,/一句话便会碰落”。碰落的何止是眼泪,更有一颗失魂落魄的心。“道是无情却有情”,这种“不爱之爱”的情感悖论,是我们很多人在生活中曾经体验过的。
既然难分难舍,感情就应该是可以挽救的了?不等这一念头浮现,诗人喊出“你莫惹我”的呼声,并且彻底关闭了情感的闸门——“不要想灰上点火。/我的心早累倒了,/最好是让它睡着”。哀莫大于心死,我的心早已累倒了,已死去了,你为什么还要招惹它,让它得不到宁静?至于心为什么会死去,这正是本诗的内涵最具有延伸空间的地方,它远远地超出了一般爱情诗两情相悦的疆域。我认为,结合本诗所产生的时代及诗人一贯持有的社会质疑和社会批判立场,不难找到作者心如死灰的原因。由此可知,“我”无情的根源实在是在你我的感情之外。
但我不是铁石心肠的冷血动物,我不会只关心自己而毫不关心对方的痛苦。所以,才有了第四节的“你想什么,想什么”的追问,想知道自己给对方的心灵造成了怎样的伤害。可是,即使对方回答了,又能如何?所以,不待对方回答,我又改了主意:不说也罢,就让我们轻轻地错过吧!
有了这次沉痛的爱的经历,我的心“从今加上一把锁”,再也不会敞开心扉,再也不能享受爱的滋润了。我真诚希望你能得到新的爱情,但是记住,今后再也不要敲我这样心如死水的人的感情之门了。“今回算我撞的祸”,这次给你造成的伤害,都记在我灵魂的账本上吧!在诗的最后一节,诗人表示,要将感情囚禁在牢笼里,永远不再给它自由。
作为爱情诗来读这首《你莫怨我》,我总想起李商隐的无题诗。闻一多受李商隐的影响是明显的,《红烛》的题下就引了李商隐的名句“蜡炬成灰泪始干”,《秋色——芝加哥洁阁森公园里》一诗中也有“我要借义山济慈底诗/唱出你的色彩”的诗句。《你莫怨我》所蕴含的孤独、沉郁、凄凉、无奈的情绪,欲爱不能、欲离不舍的情感,以及深隐婉曲、寄托幽远的表现手法,尤其是那种近似于情感自虐的倾向,似乎都有李商隐的影子。李商隐的无题诗,作为爱情诗来读有一番滋味,作为非爱情诗来读另有一番滋味,闻一多的《你莫怨我》也是如此。
如果不作为爱情诗来读,这首诗又该怎样解读呢?
布鲁克斯在《反讽——一种结构原则》一文中说:“我们可以用这样一句话来总结现代诗歌的技巧:重新发现隐喻并充分运用隐喻。”如果我们假定,这首诗其实不是写爱情的,而只是以爱情为隐喻,那么,其所表达的隐喻意义就具有在多层次、多方向上延伸的不确定性。我们不妨再试着作一些臆想式的解读。
一种读法是:“你”其实不是一个曾经的恋人,而是隐喻闻一多写《红烛》时曾经遭遇过的那种激情。闻一多的两本诗集《红烛》和《死水》,在风格上有着较大的差异。《红烛》中的一些诗作,慷慨激越,情感炽热,烦恼中透出些幼稚,热情中夹带些感伤。而到了《死水》,诗风已变得安详、沉静,或者像同时代人评论的那样,有些“老成世故”了,甚至多少有些麻木,似乎连内心也成了一潭死水。当然,这些都是表面的,我认为,诗人内心的情感依然浓烈——这又是一个情感悖论,不过,他已学会了“克制”,表现在诗的表达上就是较多地使用“克制陈述”的手法,于是他的诗便有了一种反讽的品质:表面的沉静世故与内在的热情愤激。可以说,这时的闻一多,在艺术上更为成熟老道了。他已不屑于当年《红烛》里的那种少年本色。他曾说《红烛》“是个不成器的儿子”,就是表达对当年的浪漫伤感风格的不满。我们这样把《你莫怨我》中的“你”解释成闻一多写《红烛》时所遭遇的浪漫激情,再来反复吟诵“不要想灰上点火”“从今加上一把锁”等诗句,理解其中的隐喻意义,是否另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呢?
还有一种比较接近的读法:“你”不是指曾经的恋人,而是隐喻闻一多曾经热爱的文学样式——诗歌。诗是激情的产物,而年轻人是富于激情的,所以,诗歌是年轻人的事业。但激情不会永驻,在情感沉积到一定的程度,心灵被磨出一层厚茧,到了“嗓子哑了,眼睛瞎了,心也灰了”(《红烛·美与爱》)时候,就会到达一个“欲说还休”的境界,开始疏离“诗”这种抒情性较强的文体。只要我们稍加考察,就可以知道有多少年轻时写诗的文人,年岁大了就放弃诗歌转写小说或散文。闻一多先生在诗歌上取得如此突出的成就,可是他出版了《死水》之后,便基本上不再写诗,而是将精力转向学术研究。记得是在给臧克家的信里,他曾这样说过:你们这些写诗的人,一口咬定世界上除了诗就什么都没有了……闻一多已不再把自己当作写诗的人,而且认为这个世界上值得去做的事情不止是写诗。所以,《你莫怨我》中的决绝,何尝不能理解为对诗的沉痛告别呢?虽然这不是闻一多先生最后一首诗,但离他告别诗坛已经不远了,我们姑且将这首诗当作一种远离诗歌的预告吧。
还可以作别的解释吗?应该还有,譬如,把诗中的“你”解释为一种曾经为之倾心的乌托邦式的理想,或者一种曾经虔诚信服的信仰,以及一切心造的美丽幻影……这些不再详说了吧,我们所说的已经足够举一反三的了。一首诗可做出多种不同的解释,这就是诗的“复义”特性,或曰“含混”。《复义七式》的作者燕卜荪曾说,“含混”之于诗歌,有时不仅不是缺点,还可以是一种强有力的表现手段。
最后要说的是,《你莫怨我》是一首新格律诗,它形式整齐,章节十分讲究,是闻一多“三美”主张(诗歌应具有音乐的美——章节,绘画的美——词藻,建筑的美——节的匀称和句的均齐)的完美体现,这种形式美极大地强化了诗的艺术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