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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夜》中的时间意识

作者:詹冬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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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谁都无法避开时间问题,任何人的存在总是在时间内存在。在浩如云烟的诗文中,时间一直是一个被表现的主题。诗人总是以这样或那样的形式表达抗拒和超越时间的企望。大智者如孔子屹立川上喟叹若此:“逝者如斯乎,不舍昼夜。”功业赫赫、胸量阔大者如曹操也不得不举觞吟唱:“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短歌行》)而诗人更表现出对时间的敏感:“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诗经·采薇》)“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离骚》)诗人对时间的敏感触发了其对生存意义的形而上思考,无数个个体“被抛”在时间之流中,谁也无法预先设定自身。人的生存到底指向什么呢?“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不如抓住当下,或美酒纨素,秉烛而游;或策驱高足,先据要津。或纵浪大化,游身太虚。对时间的抗拒和忧患成为千古诗人集体性的精神创痛,诗人对生命大限的清醒认识和预先把握使得其精神触觉更为敏锐。夕阳、江月、流水、落花、西风、归雁、远帆等等都是诗人常常借以抒情写怀的现实意象。但是,在不同的诗人那里,时间会以不同的形式展现出来。孔子感叹逝者如斯,是大惑大悟后的无奈。屈原对时间的体验则带有一种难于言说的自恋性,草木凋落,美人迟暮,忠而被谤,荣名何托?李白放荡形骸,逾矩越规,以对抗礼俗来对抗时间。王维则是参悟庄禅,在“向死而生”之无畏中遭遇时间,没有焦虑,未见愁肠,是经哲思武装之后直面存在时的平静和安闲。
  初唐诗人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写月夜春江,离人怀远,愁思轻曼,宛转生情。但是,这首诗更让人回味的是贯注全诗的时间之思和宇宙意识。闻一多说这首诗洗净了梁陈隋唐四代百年间宫体诗所留下的黑暗罪孽,实现了宫体诗的自我救赎。其中最关键的一点也就是实现了“从蜣螂转丸式的宫体诗一跃而到庄严的宇宙意识”
  起句“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江海相连,海天一线。只有孤月一轮,随潮而生。这里展现的是一个极为阔大浩渺的空间,如此静寂的大空间连缀的是人对时间的感思。百年千年,万古如斯。这是宇宙的时间。“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可谓月印万川,天涯共此时,广袤的空间获得了时间上的同步。接下来是视觉性的描写:水绕芳甸、月照花林、空里流霜、汀上白沙、空中月轮,时间像是被凝固了。没有“逝者如斯乎”式的喟叹,没有“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式的壮怀。在这里,时间作为“曾在”来到“此在”的面前照面,人与“永恒”猝然在时间中遭遇,有限突然窥视到本真的无限,他带有些许惶惑,但很快又归于平和冲融。天地之间惟剩下独特的此在和巨大的无限。没有对时间流逝的感伤,也没有直面大道真宰时的怯懦和臣服。二者默默相会,悠然有意!但是,这并不能“敉平”人对时间的种种疑虑:“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这是一个富有哲思性的元问题,又有谁能作答呢?似乎不得而知。“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人的时间的有限性通过一代代的延续获得了某种无限性,并见证了宇宙时间的无限。“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江月年复一年,照临大地,一如望夫石之执著,有所期待。通过诗人的想象,宇宙时间获得了此在式的存在,因为此在的时间是有限的,是可以终结的。也只有此在才可以以期待的方式操心。这里实际上开启了后文。然而,这种期待守候并未有任何回应,惟有白水东流,天地复归于阒静。
  以下各句开始转到写相思之情,时间依然隐约其间。“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此为过渡,着一“愁”字,道出些微消息。紧接又徐徐托出诗之旨归:“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一为客子月夜扁舟,一为思妇凭栏怀人。人隔两地,思情堪托?惟有婵娟可共,料想客子扁舟望月,定当思念远在家乡的玉人吧。以海德格尔的时空观来解读这句诗,便是此在通过“去远”的方式使远处的存在者来到近处照面。“去其远使之近”并不意味着把某种东西移到离身体距离最近的某一空间点,而是说此在通过寻视操劳从周围世界的“那里”理解自己的“这里”,此在从那里返回到自己的这里。这种“去其远使之近”是此在操劳的方式,使得此在获得了本质上的空间性。正是此在这种“去远”的空间性,既可以“天涯若比邻”,也可以“咫尺成天涯”。关键取决于存在者是否真正处于此在“寻视”操劳的范围之内。在这句诗中,客子虽然远在他乡,但他仍然可以来到思妇的世界中“照面”,或执手凝噎,或畅叙契阔。但是,此在的这种空间性是根植于时间性之中的。此在通过定向与去远获取空间,并把远处的事物摆到当前。这一过程是在此在的时间性始终“绽放”的情况下完成的。也就是说,此在“沉沦”于操劳,使远处的事物被带到近前,被当前化,这本身就是此在时间性的展示。思妇通过对过去美好时光的回忆,通过对将来聚首时的遐思,将过去、未来一统归并到当前。曾在的东西再次登场,重新焕发出光彩。
  以下四句从月楼徘徊、离人对镜、卷帘捣衣、寄思龙雁等场景进一步铺写人在当前的时间状态。“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此句中“镜”字也是一个隐喻性的时间意象。李白诗云:“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离人对镜,是否发现容颜憔损,甚或秋霜侵鬓呢?可叹春华易老,韶光不再。客子远游,何日得返?思念中的时间更是悠绵难度,可谓“日长如小年”。思妇想通过寄情于具体的日常事务来排遣这种思绪,然而这也丝毫不能减少其内心的愁苦烦闷。“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纤纤月夜,惟有明月可共,客子想跨越时空,逐月追人。“此时相望不相见,愿逐月华流照君”,如果这样难以实现的话,便是托以龙雁,聊寄愁思也好。然而,这种想法也不过是一己之奢望。于是只好转入梦中,或许在梦中能够相见吧。自此,诗又转入梦中的时间。“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这里也出现了一个表示时间意象的词:“春”,春为一岁之首,象征生命的开始。《庄子·德充符》:“与物为春”,郭庆藩注曰:春,“群生之所赖也” 。春天到来,万物萌生。春晖光景,携手共游,何其快哉!同时,春也象征着人的青春时光,华年似水,随春而去。等到水也流尽了,月也西斜了。聊可与共的明月早已深藏海雾之中,现实中的两个人相隔又何其遥远!思君之情只好复又摇落弥散于江边的树林里。
  闻一多认为这首诗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 ,当不是随口诳语。这首诗的魅力在于,它能把深沉庄严的宇宙之思化为轻柔的“诗之时间” ,并通过一系列的时间意象展露出来。江流、月轮、镜台、落花,所有的时间都被融化在纤纤的月光之中。它不像庄子,通过深刻的主体反思追问时间的意义和自身的存在;也不像屈子,上天入地,求神问鬼,焦虑地寻求人类自我身份的确证。诗人以一种宽和平淡的心态来写宇宙时间,似乎显得胸次简净,无复多求。这便是诗,没有哲思的锋芒,但并不减其深邃。作者把人带到这个谜一般的问题面前,然后又悄悄地抽身而去,遥望白云悠悠,因为他知道这是一个没有谜底的谜。所以,他又从宇宙时间转到了人的生命时间,包括现实想象的时间和梦境中的时间。因此,在这首诗里,宇宙之问和爱情之思这两个永恒主题就通过时间连缀在一起了。哲性的宇宙意识因为爱情的渗透而获得一种诗意的表达;爱情的抒发也因宇宙意识而变得更为纯洁。
  
  ①闻一多:《唐诗杂论·诗与批评》,北京: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21页。
  ②参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北京: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122-124页。
  ③(清)郭庆藩:《庄子集释》,第一辑,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214页。
  ④闻一多:《唐诗杂论·诗与批评》,北京: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23页。
  ⑤所谓“诗的时间”是海外著名学者陈世骧先生在《“诗的时间”之诞生——〈离骚〉欣赏与分析》一文中提出来的,是指“经受过洗礼而纯化了的时间,其特征已被铸造成诗中的意象”。参《楚辞资料海外编》,尹锡康、周发祥等编,湖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8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