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姜白石词五首品读
作者:吕东亮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点绛唇
丁未冬,过吴淞作
燕雁①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②黄昏雨。第四桥③边,拟共天随④住。今何许。凭栏怀古。残柳参差舞。
注释:①燕雁:由北地南来的飞雁。②商略:商量、酝酿的意思,这里指浓云密布,大雨欲下之态。③第四桥:即吴江城外的甘泉桥,因泉品居第四而得名。④天随:指晚唐著名隐逸诗人陆龟蒙,其自号天随子,曾隐居吴淞。
赏析:此词作于淳熙十四年。全词篇幅不大,却体面宏阔,血脉贯通,抒发了词人感时伤事、慨叹身世命运的心绪。
开首两句,由高处景象入手,显出开阔之境。燕雁是北方的燕子,北雁南飞,居无定所,正像漂泊无依的游子,也是作者的自况。无心即无机心,此语原出《庄子·天地》篇,含纯任自然、无所挂碍之意。“太湖西畔随云去”也是形容这种飘逸自由的状态。不过我们在作者的洒脱之外,仍然可以感到一丝淡淡的悲凉,这实在是游子心绪的自然流露。“数峰清苦”以拟人的手法写出了烟波暮霭笼罩下的山峰,极是生动贴切。王国维《人间词话》谓“以我观物,物物皆着我之色彩”,此语或可当之。“商略黄昏雨”句极为传神地写出了黄昏时候大雨垂垂欲下的状貌。上片写景寥寥几笔,却有俯仰天地之态,为抒情提供了广阔的时空。
过片“第四桥边”将远景自然收束,切入眼前的景物与人事。“天随”指陆龟蒙,是姜夔深为心仪的唐朝诗人,为人襟怀萧散,品性高洁,其诗以缥缈淡远见长,有方外之致。“拟共天随住”直接表明了词人对陆龟蒙的追慕之情。就姜夔本人而言,所作所为讲求任性自然,时人即谓他“颇似晋宋词人”。因此,他对陆龟蒙的追慕不是偶然的。“今何许”三字蕴涵万千情愫,“今”表明时间转换,词人已由对唐代陆龟蒙的怀想转入当下对自我心情的体味,“何许”有何时、何地、为何等多重含义,用在这里恰当地表露词人面对天地、历史、人生时的百感交集的心态。这种心态实在是言语所不能具体传达的。所以,“言不尽意,立象以尽意”,接下来,词人为我们塑造了一个“凭栏怀古”的多愁善感的人物形象,而“残柳参差舞”一句则以杨柳的起舞翻转来形容自己的心绪难平,可谓生花妙笔。
全词弥漫着淡淡的哀愁,但这种愁并没有具体的因由,多是个人生命的渺小无常与宇宙的广漠漫远的矛盾所致,尽管词人追慕玄远,但无疑是要面对现实人生的,徒劳的挣扎只能为词人平添一份哀愁,也显得宇宙历史与人的矛盾更加无边无际。也因此,词境显得空旷阔大,没有拘泥于枝节器物的精细描绘,姜夔词的“清空”由此可见一斑。值得一提的是,此词声韵工巧,“燕雁”“第四”为叠韵,“黄昏”“参差”为双声,而且在上下片的位置也极为整齐,读来优美动听。
鹧鸪天
元夕有所梦
肥水①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②种相思③。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④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注释:①肥水:源头在合肥西北的一条河流,分东南两个支流,东支流经寿县入淮河,南支流经合肥入巢湖。②不合:不应该。③种相思:比喻意,指在心头种下相思树。相思树即为红豆。④红莲:指灯,此处特指元宵节的花灯。
赏析:此词如题《元夕有所梦》所示,乃一首记梦之词,作于宋宁宗庆元三年元宵节。词作真切自然,词人对恋人的思念之情浸透纸背,感人肺腑。
开篇“肥水东流”句,引出绵绵情思,使此词得以顺利展开。水流不断,逝者如斯,说明了昔日美好时光的永不再来,这是古典诗词中关于流水最为常见的感叹。但同时,流水又常常被用来形容恋人之间的思念之情。“思君如流水”,早在建安时期,刘桢就发出了如此的咏叹。也许,对恋人的无尽思念是对时光无情永逝的最为有力的抵抗,对此姜夔可谓别有会心。而且,这里的流水具体化为“肥水”,也是具有深意的。“肥水”源出合肥,而合肥正为姜夔的相思之地。姜夔青年时在合肥与一女子相恋,他们之间虽感情真挚浓烈,但最终劳燕分飞,以悲剧而告终。这段缠绵悱恻的恋情一直是姜夔心中萦绕不去的情结,因此姜夔多次在作品中写及这段感情。此篇亦是。在这种情境下,开篇一句非同寻常,兴中含比,蕴藉极为丰厚。“当初”句以表面上的悔恨反衬思念之情深厚与浓烈。由思入梦,接下来“梦中未比丹青见”以平实之语写出了梦境的恍惚迷离。梦中恋人的形象虽然不如画像中的真切,但梦中与恋人的相见则是情迷心醉,获得的更多是一种心灵的或者说是心理上的真实,不会在意外貌的真实与否。“暗里”句点明好梦被扰,词人的片刻欢愉竟不可得,不胜凄苦。
下片“春未绿、鬓先丝”以对比作为换头,从梦境转入对自身现实景况的描述,语含无奈与凄凉。“人间别久不成悲”一句,“看似寻常最奇崛,得如容易却艰辛”,真是写尽了人生况味。别久不悲,固然是岁月磨砺使然,但从另一方面说,又何尝不是感情的潜蕴与沉淀呢。“静水流深”,“别久”的感情一旦爆发,直可谓惊天地而泣鬼神了。“谁教”一句既有追问莫名的不可知的力量之意,又巧妙地进行了自嘲,耐人寻味。结句“两处沉吟各自知”,连接恋人双方的时空,与苏东坡“千里共婵娟”句、“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句有同工之妙,在感情上又别有一番沉痛滋味。
踏莎行
自沔东①来,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梦而作
燕燕②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③见。夜长争得薄情④知,春初早被相思染。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⑤归去无人管。
注释:①沔东,唐宋时州名,今湖北汉阳一带。②燕燕和下句中的莺莺均指作者所恋的女子。语出苏轼诗句:“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③华胥:指梦境。典出《列子·黄帝》:黄帝“昼寝而梦,游于华胥氏之国”。④薄情:旧时女子对恋人的昵称,由“薄情郎”演化而来。⑤冥冥:指遥远不可企及的高空。
赏析:词前小序指出此词作于孝宗淳熙十四年。该词尺幅之间别有洞天,迂回曲折,感梦而写出词人对恋人的思念与爱怜。
开篇两句,以叠字启首,语气轻盈,满含爱怜之意。同时,又巧妙借用苏东坡的诗句,写出作者所恋女子的娇媚温柔之态。“分明”句点明梦境,意为梦中的美女十分真切,从而也更加楚楚动人。“夜长”两句,作者从女子着笔,代女子倾诉衷肠。郎君不在身边时的夜晚,女子辗转反侧,无法安然入眠,愈发觉得黑夜漫长,便不禁抱怨:自己春天以来就患上相思病,心神不宁,这些不知薄情的郎君是否知晓?从情郎到女子,这一主体的转换相当自然。就词体而言,从《花间集》以来就一直存在代女子立言的传统,所谓“男子而作闺音”实为宋词的当行本色。到了姜夔这里,更是极尽其妙。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两句是换头,写梦醒之后词人对恋人的想象,主体又转换为词人,代言的意味渐趋平淡了。词人从“针线、书辞”想到女子对自己的怀念,想到女子的魂魄一定会离开躯体,悄悄地伴随自己远行。结尾两句甚为精巧,淮南点明所思之地,皓月冷山,冥冥宇宙,造境极为凄寒,人生的孤独之感深入骨髓,而且具有神秘的永恒的意味。王国维《人间词话》云:白石之词,余所最爱者,亦仅二语,曰:“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可见,大哲王国维对此独具会心,这样的结尾也令人想到《红楼梦》的结局所带有的神秘的悲剧感,以及苍凉寒冽的美学感受。而王国维正是酷爱《红楼梦》的,可见古今大哲生命感悟之相通。就本词来说,这种生命感悟也使得姜夔的恋情词独具高格,迥异于流俗。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