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滕王阁序》答疑
作者:顾 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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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滕王阁序》这个标题好像有点不通。序,或者是一本书、一批作品乃至一首诗词的序言;或者是带有临别赠言性质的所谓“赠序”,如《送东阳马生序》之类——一座滕王阁,怎么会有“序”呢?
答:《滕王阁序》是后来的简称,形成这一简称还比较早(《唐摭言》卷五);原来的标题是《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属于“饯送序”。许多简称其实都不大合理,但时间长了,约定俗成,只好承认它的合法存在,我们心里有数就是了。
这种“饯送序”与一般最常见的两种序都有所不同,从《滕王阁序》看去,可以说它既带有诗序的性质,又带有临别赠言的意味。
当时南昌(洪州州治的所在)的滕王阁新修完成,都督阎公在这里大宴宾客(文中所谓“伟饯”),那时知识界集会往往要求大家写诗,所以阎公安排自己的女婿孟学士(王勃序中称之为“词宗”)事先写好一篇序,想让他在众人面前露一手。阎公听说才子王勃与会,又提出请他来写——这也不过是一般的客套话罢了;不料王勃毫不推辞,“欣然对客操觚,顷刻而就,文不加点,满座大惊”(《唐才子传》卷一),阎公不得不承认“此真天才,当垂不朽矣”(《唐摭言》卷五)。《滕王阁序》最后有几句说:“临别赠言,幸承恩于伟饯;登高作赋,是所望于群公。敢竭鄙怀,恭疏短引;一言均赋,四韵俱成。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意思是说,在诸位写诗之前,我先写这么一篇短短的序言(“恭疏短引”);请求与会的各位(文中所谓“群公”是客气的说法)按规定的韵部——以某一个字(文中所谓“一言”)为代表的韵部——写一首四韵八句的诗。下面就请大家动手展现才华吧。诗歌评论家钟嵘说过“陆(机)才如海,潘(岳)才如江”(《诗品》卷上《晋黄门郎潘岳诗》条),王勃这里说“请洒潘江,各倾陆海”是表示对与会诸公的尊重,古人写文章习惯于这样极端地讲究客气。
“一言均赋,四韵俱成”是两个倒装的句子,唐朝人习惯这样说。例如王勃另有一篇《秋日荆州郝司户宅饯霍使君序》,末了写道:“嗟乎,此欢难再,殷勤北海之筵;相见何时,惆怅南溟之路。请扬文笑,共记良游,人赋一言,俱成四韵云尔。”意思也是指大家按规定的韵部各写一首四韵八句的诗。
总之,《滕王阁序》是为一批行将产生的作品写的序言,同时又具有宴会将散、临别赠言的意思。这种文体在唐朝很盛行,宋人编辑的大型文学总集《文苑英华》收录了大批的序,因为文章太多,又细分为文集序、游宴序、诗集序、饯送序、赠别序等,其中饯送序有十六卷(卷718—卷733)之多,《滕王阁序》列为饯送序的第一篇,《秋日荆州郝司户宅饯霍使君序》则列为第二篇,以下还有他的另外几篇(卷718)。
饯送序中有若干作品兼有诗集序和赠别序的双重性质。举行宴会时大家都来写诗,饯送序中当然要提到,这样就有了诗集序的性质——正因为如此,后来明朝人张燮编写《王子安集》时,就干脆将《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题为《滕王阁序》。宴会结束以后,大家就分手了,饯送序中也要提到这一层意思。《滕王阁序》中就有“呜呼,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梓泽丘墟”,又说“临别赠言,幸承恩于伟饯”,这就又有赠序的成分了。饯送序的情况比较复杂,有些已经相当接近赠序。
问:王勃当时还很年轻,却说什么“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又说:“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等等,都与他年龄、经历并不大相称。他是不是有点无病呻吟,为文造情?
答:这个问题问得也很好。《滕王阁序》写景很著名,有许多佳句;文章中更多的篇幅则用来抒情,这些内容应当分为两个部分来把握:一大部分是代替他父亲抒情,一小部分是抒他本人的情。文章中说起他自己的部分是:
勃,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爱宗悫之长风。舍簪笏于百龄,奉晨昏于万里。非谢家之宝树,接孟氏之芳邻。他日趋庭,叨陪鲤对;今兹捧袂,喜托龙门。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相遇,奏流水以何惭。
这里用终军请缨、宗悫言志等典故,都切合自己的年龄;又自比司马相如和伯牙,高自期许,也合于王勃的性格。“舍簪笏于百龄,奉晨昏于万里”说的是自己陪同父亲去上任,以便照顾老人家,尽自己的孝心。王勃的父亲王福畤当时左迁为交州交趾县令——交趾在今广东南部,当时是荒凉的地方——王勃护送他去上任,路过南昌,恰巧参与了都督阎公主持的盛会。他年纪轻、地位低,是比较次要的客人。文章中说“家君作宰,路出名区;童子何知,躬逢胜饯”,正是交代出这一因缘;所以他在文章中要首先代表他父亲说几句话,这就是:
望长安于日下,目吴会于云间。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沟(一作“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而相欢。北海虽赊,扶摇可及;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尝高洁,空馀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
这些都是替他那个仕途坎坷的父亲立言,否则就不可能说什么“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东隅已逝,桑榆非晚”这些话了。他先替他父亲说完这些,然后才回到自己,说“勃,三尺微命,一介书生”等等。层次是很清楚的。
如果弄不清《序》中的抒情分两个层次,文章就很难读懂。不知你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