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遗民孤子,贞荩心怀

作者:许伯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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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用纯,字致一,昆山(今江苏昆山市)人,生卒年不详。明末,清兵陷昆山,其父集璜殉难死,用纯仰慕晋朝王裒攀柏之义,遂自号“柏庐”。朱用纯为学恪守程朱,知行并进,而一以主敬为程。康熙中,或欲以“鸿博”荐,固辞乃免。及卒,私谥“孝定先生”。著有《愧讷集》及《大学讲义》《中庸讲义》等。其《治家格言》,一名《朱子家训》,尤为脍炙人口,曾长期被用做启蒙教育的课本。其诗则无专集,作品保存于清人卓尔堪所辑《遗民诗》、张潜之与潘道根所辑《国朝昆山诗存》、徐崧与张大纯所辑《百城烟水》等书中。这里选析其诗五首,企望有更多读者了解这位先贤。
  
  答友
  
  尽忠尽孝己操权,莫信人言事在天。
  若到临时牵一念,平生气节总徒然。
  
  《答友》诗所答之友和所写之时均已不详,但从内容来看,约写于明清鼎革之际,对象当是一位有志守节而意尚彷徨者。康熙末年,江都人卓尔堪辑刻明代《遗民诗》,于朱氏仅选此一首,并在小传中称用纯“能于岩岩气象中不失舋舋风味”,评价甚高。
  人不能逃离他的时代就好比不能挣脱他的皮肤,无论社会如何进化,“知人论世”永远是文论必须首先攻占的关隘。抛开具体的社会环境和个性人格,我们就无法真正理解一位作家和他的作品。有人说诗当言志,有人说诗应抒情,有人说诗既要言志又要抒情,都没错;但我们不能反过来说,言志的才是诗,抒情的才是诗,或既言志又抒情的才是诗。为什么?因为不同的时代对文学和作家有不同的要求,不同的作家对时代和文学有不同的感受与理解。清人章学诚《文史通义·文德》篇要求人们“论古必恕”,并解释说:“恕并宽容之谓者,能为古人设身而处地也。”说的也是这个意思。
  对于遗民作家朱用纯和他的诗,我们也必须用辩证的眼光设身处地地加以理解,尤其当我们了解到朱用纯身处国破家亡的易代之际,尤其当我们了解到朱用纯偏偏是一位恪守忠孝大义和民族节操的理学家时。丁兹乱世,国恨家仇集于一身,最需要的首先是旗帜和呐喊,为信仰而牺牲一点艺术情有可原,而推敲锻炼、隐讽蕴藉、嘈嘈切切,这时倒成了一种奢侈与背叛。《三国演义》第四十三回写诸葛亮舌战严畯、程德枢:“寻章摘句,世之腐儒也,何能兴邦立事?”“儒有君子小人之别:君子之儒,忠君爱国,守正恶邪,务使泽及当时,名留后世;若夫小人之儒,唯务雕虫,专工翰墨,青春作赋,皓首穷经,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虽日赋万言,亦何取哉!”一九四二年,王了一(即著名语言学家王力)先生也在《龙虫并雕斋琐语》一书的序言里写道:“不管雕得好不好,在这个大时代,男儿不能上马杀贼,下马作露布(檄文、捷报一类紧急文书——引者注),而偏有工夫去雕虫,恐怕总不免一种罪名。”可见,乱世更需要的是志士、斗士而不是文士。何况朱用纯的诗中,也颇多情真意切、结构巧妙、语言优美的佳制。像《答友》这样直抒忠孝大义、不讲究艺术技巧的诗篇,并不是朱诗的全部。
  倘使我们具备了这样的“恕”德,就可以来拜读朱用纯的诗篇了。为臣死忠,为子死孝,忠、孝是封建时代知识分子信仰的双翅,进可以当征伐世途的旗帜,退可以当抵御风雨的门扉。风雨飘摇之时,世海浪涛之中,忠、孝是他们的舵和桅。然而艰难险阻中的苦心孤诣是需要激励和鞭策的呀;否则,孤独、疲惫和创伤会随时扯断生命的航线。《答友》一诗正是这样的一首励志诗。既以励人,亦以自励,励人即自励。诗中写道:忠、孝是我们的根本,自己一定要抓牢呀,别借口天命、有所企图而随波逐流,否则一生的大节就此功亏一篑了。真切恳挚,语浅义重,情深意长。既能如此,非诗而何,非好诗而何!卓尔堪《遗民诗》于朱氏仅选此一首,亦自有他的巍巍高标和舋舋风味。
  
  将赴洞庭,故里诸公赠别次韵奉酬(二首)
  
  少壮相依老更亲,几回屈指不多人。
  情知晤对原稀少,话到分携便苦辛。
  岁首平添花下约,更残难乞醉中身。
  逝将好友殷勤意,散作包山笠水春。
  
  麰麰自分一畸人,旧好寻思转怆神。
  雨里话深闻雁夜,风前坐久看花晨。
  帆蒲尚挂娄江雪,杯蚁先浮震泽春。
  魂梦不愁波浪阔,故山常自接音尘。
  
  此处所谓“洞庭”者,乃指太湖中的洞庭东、西二山(西山又叫包山),均在苏州吴县境内。此处指东山,即今吴县市东山镇所在地,莫厘为其主峰,在苏州市区西南三十公里处。朱用纯于康熙二十二年(1683)应席永舊之请,至东山教其幼弟永渤。临行前,以此二诗奉答昆山友人送别诗作。其友徐履忱(徐开任侄子,顾炎武外甥)撰有《送朱柏庐之洞庭》,从诗句“送君去作受经人”“莫厘峰下应东望”等,可证此次所赴洞庭具体的时和地。
  作为理学家,遗民朱用纯的主要兴趣在“思”不在“诗”,偶一为诗,亦每以忠孝节义为旨归,诗教所谓“言志”是也。但其晚年诗艺大进,渐有几分杜甫“沉郁顿挫”的滋味,特别是那些咏叹恒久友谊的作品,更显得情深意长,滋味醇厚,意境开阔,运典自如,诗律精严。这里所选《将赴洞庭,故里诸公赠别次韵奉酬》二首及后面的一首《感旧次韵》,可为代表。
  俗云:“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可见友谊的维系并非易事,而能做到“少壮相依老更亲”者,更是寥寥无几。那么,长久支撑朱用纯与昆山诸子友谊的纽带是什么呢?答案自然不止一个,但其中最重要、最关键的因素,当是他们有相同或相近的遭遇、经历和节操。
  与朱氏其他诗歌每喜议论不同,此类友情诗纯以叙述与抒情打动人心;更为重要的是,作者在此类诗中,常常借助营造一种深挚浑阔的意境,将抒情主体内心炽烈的感情通过赋象、兴象、喻象、典象等意象曲折地传达出来。意境、意象的营造是中国古典诗歌的一个重要特征与标志,朱用纯晚年对诗歌意境、意象的重视,表明他已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理学家专以说理为能事的弊端,说明随着岁月的推移、阅历的深厚,其诗艺观也在不断发展和进步。
  诗人为了营造意境与意象,必须在题旨的统辖下充分发挥想象,将理念、情感深藏于意境、意象之中。当代著名诗人、学者流沙河先生在其《流沙河诗话·意象》一文中认为,诗人的想象通常有五种:一、回想,即从经验中唤醒旧的印象,翻旧成新;二、联想,即由此及彼、环环相扣的想象,意象中的象征、兴象、喻象都是联想的产物;三、拟想,即将此拟彼,如人拟物或物拟人的想象;四、推想,即借助间接经验想象无由经历的事件或情景;五、聚想,即聚集许多新旧印象,重新综合,另辟天地。诗人创作,常常是数种想象综合运用。
  具体到此处所选二诗,则“岁首平添花下约,更残难乞醉中身”“雨里话深闻雁夜,风前坐久看花晨”乃回想也;“逝将好友殷勤意,散作包山笠水春”乃拟想也;“帆蒲尚挂娄江雪,杯蚁先浮震泽春”乃联想也;“魂梦不愁波浪阔,故山常自接音尘”乃聚想也。此数意象中,最感人者乃二诗之尾联,最精工者乃二诗之颔联与颈联。而二诗之首联,一方面起着导入回想的作用,更为重要的是,它们为全诗定下了沉郁苍茫的基调。
  朱用纯善于向前人学习,其“逝将好友殷勤意,散作包山笠水春”之句,分明让我们看到柳宗元《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之“若为化得身千亿,散向峰头望故乡”的痕迹,但作者能触类旁通、推陈出新:柳诗化一身为千亿而分立众峰,朱诗融无数友情为浩淼而环拥一山。“包山”一词,我们大可不必坐实为“西山”;解作“环抱我所居住的洞庭山”,岂不更为圆通、切题!
  
  感旧次韵
  
  缟舋论交意气真,平生如梦泣沾巾。
  班荆旧处江云暗,挂剑重来墓草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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