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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离诗》:男性中心社会里女性的十声叹息

作者:李 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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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离诗
  □薛涛
  
  犬离主
  驯扰朱门四五年,毛香足净主人怜。
  无端咬着亲情客,不得红丝毯上眠。
  
  笔离手
  越管宣毫始称情,红笺纸上撒花琼。
  都缘用久锋头尽,不得羲之手里擎。
  
  马离厩
  雪耳红毛浅碧蹄,追风曾到日东西。
  为惊玉貌郎君坠,不得华轩更一嘶。
  
  鹦鹉离笼
  陇西独自一孤身,飞去飞来上锦茵。
  都缘出语无方便,不得笼中再唤人。
  
  燕离巢
  出入朱门未忍抛,主人常爱语交交。
  衔泥秽污珊瑚枕,不得梁间更垒巢。
  
  珠离掌
  皎洁圆明内外通,清光似照水晶宫。
  都缘一点瑕相秽,不得终宵在掌中。
  
  鱼离池
  戏跃莲池四五秋,常摇朱尾弄纶钩。
  无端摆断芙蓉朵,不得清波更一游。
  
  鹰离鞲
  爪利如锋眼似铃,平原捉兔称高情。
  无端窜向青云外,不得君王臂上擎。
  
  竹离亭
  蓊郁新栽四五行,常将劲节负秋霜。
  为缘春笋钻墙破,不得垂阴覆玉堂。
  
  镜离台
  铸泻黄金镜始开,初生三五月徘徊。
  为遭无限尘蒙蔽,不得华堂上玉台。
  
  翻开我国古代浩瀚的诗卷,以“离”为题、抒写离愁别恨的作品,不仅俯拾即是,而且往往久为人们所吟颂。相比之下,《十离诗》就没有这么幸运了。无论是抒情的艺术,还是反映生活的深度,《十离诗》都毫不逊色于那些出自于“才子”们的诸如“杨柳岸,晓风残月”之类的作品。但是,由于它出自于一位不太“光彩”的女诗人之手,所以不为一般的诗歌读者所知晓。
  《十离诗》,实际上是一首组诗。它由十首以“离”为题、不甚工整的七言绝句一气呵成:《犬离主》《笔离手》《马离厩》《鹦鹉离笼》《燕离巢》《珠离掌》《鱼离池》《鹰离鞲》《竹离亭》《镜离台》。关于它的作者,有两种争议:其一,少数人把它附会为唐代政治朝堂中权力倾轧背景下一般性的仕途失意之作,当然它的作者就非男性莫属了。(后周)王定保的《唐摭言》首开先河,认为它是遭疏远的府僚薛书记写给他的府主——时在浙东任职的元稹,“元相公在浙东时,宾府有薛书记”,“作《十离诗》,上献府主”。后来,《唐诗纪事》据此将《十离诗》系于“薛书记”目下,与“女校书薛涛”分条列之,并言之凿凿,称“薛书记”与“薛涛”绝非一人,此诗也绝非薛涛所作。后人大抵以此为据,认为《十离诗》不是薛涛的作品。其二,在《全唐诗》与明人所辑的《薛涛诗》中,认为《十离诗》系薛涛所作,是她因事而遭元稹疏远时所写,是献给元稹的。其最有力的证据,即与薛涛基本属同时代的、也曾入蜀居于浣花溪的诗人韦庄,其《又玄集》中已收录薛涛《十离诗》中的《犬离主》。今人陈文华在《唐女诗人集三种》(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一书中,详细论证了《十离诗》的作者确是唐代著名的乐妓——女诗人薛涛。
  薛涛,唐代著名的女诗人。据闻一多先生《唐诗大系》考之,她生于大历三年(公元七六八年),卒于大和五年(公元八三一年)。字洪度(弘度),原籍长安,幼时随父薛郧仕宦入蜀,八九岁即知音律,后为乐妓,有诗才,精书法,名扬西蜀。薛涛出入幕府,自韦皋至李德裕,凡历事十一镇,也曾与白居易、元稹、刘禹锡、杜牧等诗人相往还,晚隐居于浣花溪,曾创制深红色小笺写诗,时人名之“薛涛笺”,留下《洪度集》一卷。关于薛涛作《十离诗》,《全唐诗》《薛涛诗》等皆题记为:“元微之使蜀,严司空遣涛往侍。后因事获怨,远之。涛作《十离诗》以献,遂复善焉。”至于薛涛因何事而获怨,《全唐诗》在《犬离主》题下注曰:“涛因醉争令掷注子,误伤相公犹子,去幕,故云。”今天看来,这些记载与历史的真相有些出入,但它不会影响我们对薛涛此诗的整体把握。
  《十离诗》,从诗的整个结体形式上看,可能受到隋代妇女丁六娘《十索曲》的影响,但它的思想内容与艺术表现,又远远超越了《十索曲》。《十索曲》是由十首以“索”为“诗眼”的五言三联诗连缀而成的,主要抒写女子对“意中郎”的依恋,立意不深。《十离诗》,虽在首数与重章叠唱上与《十索曲》相似,但它在主旨表现、艺术构思等方面都有较为深刻的开掘,尤其是在反映社会生活的同时,它已深刻地揭示出男、女两性的不平等,是诗人对作为女性的自我及其命运的反躬自省与“无可奈何”的声声叹息。钟惺在《名媛诗归》中评曰:“《十离诗》,有引躬自责者,有归咎他人者,有拟议情好者,有直陈过端者,有微寄讽刺者,皆情到至处,一往而就,非才人女人不能。”寥寥数语,虽未脱男子中心的误读,但对《十离诗》艺术的肯定,倒也切中肯綮。
  薛涛一生,始以诗、才受知,继而为名扬南北、红极西蜀、出入幕府的“座上宾”,但她终究只是乐妓一名。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古代社会里,与一般的女子相比,有才的女子既为幸运又为不幸。幸运的是她们能够有机会出入于王侯将相的府第;不幸的则是她们又无一例外地沦为男人们追求风雅的对象,沦为权与贵的“尤物”。这种以艺侍主的生活,处处布满陷阱,时时充斥险机,“伴君如伴虎”,热闹、喧嚣与繁华的生活背后,又是潜在的险象环生,才女们的命运不是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她们只是风花雪月之天空中小小的风筝,线却牢牢地攥在男人们的手里,得宠与见疏,只在于男人们的一念之间。薛涛的一生,就曾两次遭受罚贬:一次是韦皋,另一次是武元衡。薛涛有诗记录自己的这种刻骨铭心的经历:
  
  闻道边城苦,而今到始知。
  羞将门下曲,唱与陇头儿。
  (《罚赴边有怀韦令公》之一)
  
  按辔岭头寒复寒,微风细雨彻心肝。
  但得放儿归舍去,山水屏风永不看。
  (《罚赴边上武相公》之二)
  
  对于诗人来说,第一次被贬,是在诗人刚刚踏上以才侍奉西川节度使的初期,因而只是感受到边陲的艰苦,以及由一人之“私妓”降为众多兵士的“公妓”的羞辱。而第二次被贬,给诗人以重大的打击,这种打击不再像第一次那样仅仅停留于诗人对外在生活与心灵表层的体验,它深入到诗人的内心深处,“寒复寒”,“彻心肝”,也促使诗人幡然悔悟与自省,发出“但得放儿归舍去,山水屏风永不看”的决绝。
  从时间上讲,《十离诗》应该是诗人写在两次被贬之间。全诗采用比、设喻之法,不著一字,却能引领我们进入一名乐妓的心灵世界:她的悲、她的恨以及她醒后的无奈!它不仅是古代女艺人生活与命运的深刻写照,更是普遍意义上的古代妇女生存空间与心灵空间的再现。十首诗中,作者分别从寻常的生活中信手拈出十组既联系又相对的事物,提炼成两两相对的十组意象,并赋予每一组意象相同的象征意义,从而通过结构上的重章与叠唱,构成整体上喻事与抒情的力度。“犬”“笔”“马”“鹦鹉”“燕”“珠”“鱼”“鹰”“竹”与“镜”等,让读者联想到自喻的诗人和弱势的女性,与之相对的“主”“手”“厩”等,使人意会到所侍之人以及强大的男性。每一组意象里,都包含着一主一次、主动与被动的属性。作者利用两者之间的对立,营造一种张力与想象的艺术空间,隐喻着古代社会中男女两性社会地位与生存命运的落差。尤其是第一组的“犬”与“主”,作为全诗的定调之章,悲愤、沉郁,不同凡响。作为一位才华出众、出入幕府的艺人,竟把自己自喻为“主人”所豢养的一只“犬”时,其历经之沧桑、世事之炎凉、心境之悲怆,全都蕴涵于这对意象的营造之中。没有对以艺侍主生活的幡然醒悟,没有对两性不平等的深刻体验,没有对作为女性的自我的社会身份的理性观照,这种意象创造必然就失去了潜在的心理动力。在薛涛之前,还没有女诗人能出此意象。韦庄《又玄集》里,只收《犬离主》,也是自有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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