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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倔强中见姿态”

作者:俞香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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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庭坚是苏门四学士之一,诗歌和书法均戛戛独造,在北宋可称大家。诗歌和苏轼并称“苏黄”,开创“江西诗派”,在中国诗歌史上具有深远的影响,一直绵延到晚清。书法和苏轼、米芾、蔡襄并称“北宋四大家”,瘦硬通神。黄庭坚在文学、艺术上从不肯依傍他人门户,他在《题乐毅论后》中云:“随人作计终后人,自成一家始逼真。”
  填词是黄庭坚一时兴到的创作,有点漫不经心;而且,黄庭坚以游戏的态度作词,泥沙俱下,正如后人所指责的,具有“亵诨”“鄙俚”等缺点。但是披沙拣金,黄庭坚的词具有鲜明的个人特点。对于黄庭坚的这部分词,他的朋友们褒贬不一。陈师道推崇备至:“子瞻以诗为词,……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今代词手,唯秦七、黄九耳。”(《后山诗话》)而晁补之则“一分为二”地看问题:“黄鲁直间为小词,固高妙,然不是当行家语,乃著腔子唱好诗也。”(《侯鲭录》卷八)清代冯煦则在《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中说:“后山(陈师道)以秦七、黄九并称,其实黄非秦匹也。”
  苏轼和秦观是北宋词坛大家,一为豪放词正宗,一为婉约词正宗。我们这里不想将黄庭坚和他们强分高下,只是想揭示黄庭坚词的独特风格。我们看他的一首作品:
  
  鹧鸪天
  座中有眉山隐客史应之
  和前韵,即席答之黄菊枝头生晓寒。人生莫放酒杯干。风前横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著冠。身健在,且加餐。舞裙歌板尽清欢。黄花白发相牵挽,付与时人冷眼看。
  
  这首词作于元符二年(一〇九九),此时黄庭坚身在戎州(四川宜宾)。黄庭坚于绍圣元年(一〇九四)冬被贬为涪州别驾,在黔州(四川彭水)安置,绍圣二年(一〇九五)至黔州,元符二年又徙戎州。从初贬到创作这首词,作者在“巴山蜀水凄凉地”已经生活了近五年;但是词中丝毫没有“凄凄惨惨戚戚”的情绪,而是充满了乐观、倔强之气。
  “黄菊枝头生晓寒。人生莫放酒杯干。”作者以重阳赏菊、饮酒的风俗开篇;这不是简单的“虚应故事”,而是“以俗为雅”,体现了作者的气节、性格。瑟瑟晓寒中,菊花在枝头嫣然绽放,供人清赏。在宋代,梅花、荷花等传统的名花都成了人格象征物,菊花亦不例外。秋天凌霜而开的菊花象征着士大夫的傲骨、不屈,苏轼在《赠刘景文》中有这样的名句:“菊残犹有傲霜枝。”“黄菊枝头生晓寒”既是写景,也是作者清刚之气的流露。面对此景,宠辱何足萦怀,惟持酒杯,但求一醉!“人生莫放酒杯干”,豪迈之气喷薄而出。唐代杜牧《九日齐山登高》中有名句:“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恨落晖”;我们发现黄庭坚在重阳登高时,杜牧的这两句诗往往浮上他的心头,激起他的共鸣,如《鹧鸪天》:“但将酩酊酬佳节,更把茱萸仔细看”;《鹧鸪天》:“宜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送落晖。”无论是“人生莫放酒杯干”或是“但将酩酊酬佳节”都是一种通达、透脱的人生态度。
  “风前横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著冠”,这两句的句式和黄庭坚的诗歌一样,拗峭生新,和一般婉约词的平软熟顺截然不同。这是颇能体现黄庭坚性格的两个举动。“吹笛”与“簪花”不奇,奇的是他是在凄风冷雨中“吹笛”,在大醉倒冠时“簪花”。先看上句。黄庭坚喜欢吹笛,他词中关于自己吹笛的描写无一不具备鲜明的个性,孤傲倔强,与众不同。如《念奴娇》:“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爱临风曲”;《南乡子》:“诸将说封侯。短笛长歌独倚楼。”我们可以将他和陈与义进行对比,陈与义《临江仙》:“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很明显,陈与义的“吹笛”是少年意气,而黄庭坚的“吹笛”是中年况味;一清豪,一傲岸。“风前横笛斜吹雨”的“横”字下得很有力度,和他的《登快阁》中“青眼聊因美酒横”的“横”字有异曲同工之妙。再看下句。宋代,“簪花”已不仅仅是女子的专利,男子也“簪花”。宋代的“簪花”经常是和朝廷典礼“挂钩”的,庄重而典雅,北宋笔记《铁围山丛谈》卷一对宋朝的“簪花”制度有着详细的介绍。南宋笔记《武林旧事》卷一亦记载着这样的诗句:“牡丹芍药蔷薇朵,都向千官帽上开。”而黄庭坚的“簪花”却充满了谐趣、野趣、“醉”趣,连帽子都戴倒了,浪荡不羁。在重阳节的诗文中,“落帽”或“龙山落帽”是经常用的典故。《晋书·孟嘉传》云:“(孟嘉)后为征西桓温参军,温甚重之。九月九日,温燕龙山,僚佐毕集。时佐吏并著戎服,有风至,吹嘉帽堕落,嘉不知觉。温使左右勿言,欲观其举止。嘉良久如厕,温令取还之,命孙盛作文嘲嘉,著嘉坐处。嘉还见之,即答之。其文甚美,四坐嗟叹。”孟嘉龙山“落帽”是魏晋名士风度。苏轼《南乡子》“破帽多情却恋头”对“龙山落帽”进行“翻案”,很新奇;但还是比不上黄庭坚不拘形迹,自得风流。清代沈谦《东江集钞》云:“东坡‘破帽多情却恋头’,翻龙山事,特新。山谷‘风前横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著冠’,尤用得幻。”
  上阕侧重于通过动作、细节、事件来展现人物性格;而下阕则侧重于直接的表白来表达作者的人生态度。一“隐”一“显”,相得益彰,共同完成人物形象的塑造。
  “身健在,且加餐”,虽然是历尽劫波,但依然是“身体倍棒”,“胃口倍好”。这是黄庭坚的胜利宣言,不免让陷害他的政敌有些沮丧。“加餐”用《古诗十九首》中“努力加餐饭”的典故,体现了黄庭坚不屈不挠的抗争精神。我们仍以陈与义做对比,他在一首《临江仙》中感叹道“万事一身伤老矣”,在另一首《临江仙》中又感叹道:“此身虽在堪惊。”和黄庭坚相比,完全是两种精神状态。“舞裙歌板尽清欢”,作者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尽清欢”,有的版本作“尽情欢”,我个人倾向于前者。“清欢”,这是宋代文人所追求的一种清雅的欢乐,如欧阳修《采桑子》序言:“敢陈薄伎,聊佐清欢”,苏轼《浣溪沙》中的名句“人间有味是清欢”更可代表宋代文人的心声。“黄花白发相牵挽,付与时人冷眼看”,掉臂独行,睥睨时人,这更是黄庭坚的绝好写照。黄庭坚大概是“少白头”,在一〇六九年,也就是他二十五岁时候所写的《次韵裴仲谋同年》中就有这样的诗句:“白发齐生如有种”;到创作《鹧鸪天》的时候,他已经五十五岁,头发更是全白了。但他丝毫不去掩饰,而是插满黄花;白发、黄花如此的不谐调,词人却丝毫不以为意。黄庭坚特别喜欢描写这种不协调以及旁观者错愕、惊讶、嘲笑的反映,通过这样来展现自己的性格,如《清平乐》:“舞鬟娟好。白发黄花帽。醉任旁观嘲潦倒。扶老偏宜年小”;《南乡子》:“卧稻雨余收。处处游人簇远洲。白发又扶红袖醉,戎州。乱折黄花插满头”;《定风波》:“莫笑老翁犹气岸。君看。几人黄菊上华颠?”黄庭坚终身心摹手追的诗人是杜甫;杜甫却远远没有黄庭坚那么大度、豁达,《九日》诗即云:“苦遭白发不相放,羞见黄花无数新。”
  整首作品健笔贯注,黄庭坚倔强傲岸、不入流俗的个性显露无遗。这和他的诗歌是相通的,黄庭坚序《小山词》,评价晏几道的创作:“寓以诗人句法”,这也是夫子自道。黄庭坚的词风不同于秦观的婉约,也不同于苏轼的清旷,体现了黄庭坚“自成一家”的独创意识。清代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贬损黄庭坚词,云“即以高者而论,亦不过于倔强中见姿态耳”。“倔强中见姿态”恰好可以作为黄庭坚词风的描述,造就黄庭坚词风的正是他矫然不群的个性。苏轼称赞黄庭坚道:“超轶绝尘,独立万物之表;驭风骑气,以与造物者游”,这既是其文风,更是其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