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四首唱和诗赏析

作者:黄国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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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穷而工的诗
  ——读贾至的《早朝大明宫呈两省僚友》
  
  银烛朝天紫陌长,禁城春色晓苍苍。
  千条弱柳垂青琐,百啭流莺绕建章。
  剑珮声随玉墀步,衣冠身惹御炉香。
  共沐恩波凤池里,朝朝染翰侍君王。
  ——贾至:《早朝大明宫呈两省僚友》
  
  “诗穷而后工”的说法,中国的诗史已有许多例子证明,要同古今的论者抬杠,大概是不可能的了。但是千百年来,偶尔也有一些不穷而工的诗。贾至的《早朝大明宫呈两省僚友》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贾至是唐朝的大官,玄宗时任起居舍人知制诰,肃宗时任中书舍人,一生未经历过穷愁潦倒之苦;写大臣朝见皇帝之诗,却写得气象万千。
  作者一开始就出语超拔,只用了两句,已经把帝京的规模气派具体地表现出来。“银烛”“紫陌”和“苍苍”的“晓色”透过视觉震慑了读者。到了第三、四句,镜头移向宫殿,“弱柳”继续和前句的“春色”呼应,“青琐”的“青”则加强了“银”“紫”“苍苍”所产生的视觉效果。置身于夺目的华彩中,读者听到了流莺。这时,大明宫的气氛已经遍布字里行间。到了第五句,人物(朝中的公卿大臣)出场。但贾至并不直接写人,只写人物的剑和衣饰。于是,读者听见了朝臣在玉墀上移动,他们身上的剑珮随着步伐轻轻地撞击发出声音。由于作者没有直接写人,而只写剑珮的声音,大明宫早朝的肃穆和群臣雍容的举止反而更突出。跟着,作者仍用间接手法写人和大明宫的物件(“衣冠身惹御炉香”),使读者以嗅觉接触早朝经验。七、八两句,歌功颂德,是全诗最弱的一环,难以殿一至六句之后,是作品美中不足之处。
  这首诗的节奏和用韵也值得一提。就近体诗而言,中国的古典诗人写气象万千、雍容华贵的作品时大都用七言,鲜用五言。五言句短,节奏较促;七言句长,通常是二二三节奏,比五言多了一个二字顿,有更多的转圜空间,最适宜吞吐开阖;要表现从容不迫的动景、庄重肃穆的气氛、气魄浩大的场面,七言是理想格式。贾至用七言写大明宫早朝,证明他有敏锐的耳朵。至于诗的韵脚,都属宏壮的下平声七阳,所以作品显得更加庄严。
  富贵荣华通常是心灵成长的障碍,但写早朝大明宫一类佳作,诗人却非有富贵荣华的经验不可。至于最理想的艺术家,也许是识过圣颜、受过百劫锻炼的一类吧?
  
  诗佛的另一面
  ——读王维的《和贾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
  
  绛帻鸡人报晓筹,尚衣方进翠云裘。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日色才临仙掌动,香烟欲傍衮龙浮。
  朝罢须裁五色诏,珮声归向凤池头。
  ——王维:《和贾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
  
  唐乾元元年(公元七五八年)春,贾至在大明宫朝见了皇帝后,写了首《早朝大明宫呈两省僚友》(赏析见前文)。这首诗不穷而工,笔者已经提过。但贾诗所引起的回响,更值得大书特书。
  当日,贾至写成了这首佳作后,马上有三位僚友应和。这三位僚友,都是唐朝大名鼎鼎的诗人,其中一位是本文讨论的王维。
  王维写《和贾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前,已经读过《早朝大明宫呈两省僚友》,身边又有两位劲敌同时唱和,因此动笔时,即使无意和身边的三位诗人一较高下,至少也会全力以赴,使出浑身解数的。
  诗人落笔,先点出早朝的时间(首句),但“出招”没有贾诗的“银烛朝天紫陌长”那么高拔惊人。光拿这两句独立比较,王维的出招是比不上贾至的。王维的第二句写掌管冕服之官方进翠云之裘,也是平实之笔,和贾至的第二句(“禁城春色晓苍苍”)比较,仍有一段距离。不过到了“翠云裘”三字,作者的神采已经隐隐出现。善于“望气”的读者,也许早已准备在下一句看龙光直射牛斗之墟了。结果不出内行的读者所料,第二句一结束,这位和诗仙同年出生的诗佛果然如长虹贯日,一句“九天阊阖开宫殿”就追上了贾至。如果我们只准两位诗人各拿七字来震撼读者,则贾至没有一句比得上王维的“九天阊阖开宫殿”。王维的第三句善用夸张,想象高拔,气势浩大,音色宏壮,宫殿的气象尽笼七字之内,胜过了贾至的“千条弱柳垂青琐”。接着,王维写群臣朝拜天子(第四句),仍用夸张手法;笔下的伟大场面,和前句相辅相成,令读者凝神屏息。第五句用汉武帝承露盘的典故写大明宫的壮丽,颜色和动感俱备。第六句把镜头从高处远处移向低处近处,焦点落在皇帝的衮服和衮服周围的香烟;敏感的读者不但可以嗅到香气,而且还可以看见衮服上闪烁的金光和夺目的色彩。在贾至的作品里(第三、四句),读者可以感到大明宫的婉丽、雍容;“剑珮声随玉墀步”一句,更把百官上朝的肃穆景象写绝。王维的诗中,肃穆的气氛(第四句)也写得十分具体,却没有贾诗那么细腻深刻。不过到了最后两行,王诗把颜色(“五色诏”)和声音(“珮声”)并举,有机地承接了前面几句的走势,因此收得圆融自然,不像贾诗的“共沐恩波凤池里,朝朝染翰侍君王”那么疲弱突兀。
  就全诗的发展而言,贾诗落笔就一剑定江山,到第五句仍保持同样的高度,结尾却无以为继。王诗首、二两句平平,第三句蓦地拔起,吐属之高,在古典诗中可说罕见。四、五两句,仍是诗的高潮;到了第六句,高潮开始下降;第七、八两句,不过不失,仍称得上圆融。
  两首作品,都有佳句伟词,照理应该难分轩轾。不过贾诗的发展从高到低,走的大致是直线,缺乏起伏变化之姿,加以结尾又是败笔,所以综合来说,王维是稍胜贾至的。
  王维最好的作品,大概是《终南山》《汉江临泛》《赠裴十迪》《华岳》《蓝田山石门精舍》《青溪》《终南别业》《过香积寺》《酬张少府》《山居秋暝》《鸟鸣涧》《辛夷坞》《鹿柴》《竹里馆》等山水诗。不过像王维这样的大诗人,不会只限于一面的。本文介绍的作品,就是他的另一面。
  
  边塞以外
  ——读岑参的《奉和中书贾至
  舍人早朝大明宫》
  
  鸡鸣紫陌曙光寒,莺啭皇州春色阑。
  金阙晓钟开万户,玉阶仙仗拥千官。
  花迎剑珮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干。
  独有凤凰池上客,阳春一曲和皆难。
  ——岑参:《奉和中书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
  
  《不穷而工的诗》和《诗佛的另一面》,讨论了贾至、王维同时同地咏同一题材的佳篇。但这次到诗国参加“华山论剑”的,除了贾、王,还有另外两位高手。本文先介绍其中一位——边塞诗人岑参。
  岑参生于公元七一五年,自天宝八年(公元七四九年)到至德二年(公元七五七年),先后随高仙芝、封常清出塞。写这首诗时(乾元元年,即公元七五八年),他已经在边塞开拓了视境,磨练了诗艺,完成了许多悲壮雄浑的名篇,并且返回了长安任肃宗的右补阙。
  在结构上,这首七律有许多地方和贾、王的作品相似:开始时写时间,接着写宫殿,写群臣朝见天子的景象,最后以凤池(指中书省)作结。正因为三首诗的布局相近,读者除了能够凭总印象定其高下外,还可以逐个回合(也就是逐联逐句)看诗人功力的深浅。
  岑诗首句也点出时间,气势虽比不上“银烛朝天紫陌长”,却胜过了“绛帻鸡人报晓筹”。就颜色(“紫”“曙光”)的效果而言,此句和贾至的首句差堪比肩。但句中的联觉手法(“曙光寒”)把视觉、触觉融和,却非贾、王二人可及。在第二句里,颜色和声音并陈,和贾至的“禁城春色晓苍苍”相埒。到此为止,岑、贾二人是略胜王维的。跟着,岑参也如王维那样长虹贯日,以一句气象惊人、音色雄壮、节奏浑厚而庄严的“金阙晓钟开万户”把作品推向高潮,赋场景以慑人耳目的动感和声色(“金”字是颜色词,念起来清越宏壮,具备了视觉和听觉的双重效果;“钟”字指钟声,本身又含有响亮的韵母,听觉效果特强),超越了贾诗的“千条弱柳垂青琐”,并挟排山倒海之势直逼王维的“九天阊阖开宫殿”。岑参的第四句和贾至的第四句有别(一写千官和皇帝的仪仗,一写宫殿的景色),气势稍逊于王维的“万国衣冠拜冕旒”,却比王维的句子具体。王维和岑参的诗笔都可以写雄伟、壮阔之景,在这里更各出绝招,杀得难分难解。到了第五句,岑参再写时间(“星初落”),并且把花人格化(“迎剑珮”);花、剑、珮、星同时出现,加上“迎”“落”两个动词,给人剑花闪烁的感觉,和贾至的“剑珮声随玉墀步”、王维的“日色才临仙掌动”各有千秋。接着,岑参透过触觉让读者感受晓露的凉冽,诗笔仍毫无倦态。贾诗和王诗第六句都写香烟和衣服,诉诸读者的嗅觉。三人到了这里,大致上难分高下。不过论动感,贾至“衣冠身惹御炉香”的“惹”字、岑参“柳拂旌旗露未干”的“拂”字,都没有王维“日色才临仙掌动”的“动”字那么深刻传神。论整句的撞击力,王维在此也高于贾、岑。岑诗结尾两句,没有王维的“朝罢须裁五色诏,珮声归向凤池头”那么圆融,却比贾至的“共沐恩波凤池上,朝朝染翰侍君王”来得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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