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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不幸诗家幸

作者:李元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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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有五岳名山,以地理位置而言,中岳嵩山萃两间之秀,居四方之中,该是五岳中的领袖了?我居南岳衡山的余脉岳麓山下,对中岳嵩山当然高山仰止,以前曾专门往游,朝拜它源自太古洪荒的磅磅礴礴的历史,展读那神工鬼斧所造就的山山水水的篇章。在秀丽的南方,每一回想,还久久地为其威严与博大魂悸而魄动。不久之前再去嵩山,嵩山之下的登封市,却是为了去参加一个散文创作的笔会,趁此机缘,可以复读峻极于天的中岳,私心也怀有一个近于奢侈的愿望,寻觅金元之交的诗人元好问在嵩山脚下登封境内的遗踪,哪怕是他一瞬即逝的半角衣衫,或是一枚令人将信将疑的脚印。
  元遗山这位诗人,是我心仪已久的了。早在以前热衷于诗歌理论与批评的年代,他的《论诗绝句》三十首就曾进入过我的读书笔记。论诗绝句这种体式虽不是他的首创,但以组诗形式出之而且多达三十首,表达了卓尔不凡的见解,这却是他的重要贡献。元好问是金代的首席诗人,也是中国诗史上优秀的诗人之一,他在河南境内度过了一生中最重要的时期,在登封更是经历了他生命中承前启后的近十年岁月,写下了包括绝句在内的许多名篇,我远道而来,实地寻踪,怎么能和他失之交臂?
  生活于我国东北的女真族,以牧猎为生,在纵马弯弓日磨月砺之中逐渐壮大。公元一一一五年(宋徽宗政和五年),终于以充沛的生命力在黑山白水之间崛起,其标志就是太祖完颜旻统一诸部,定鼎会宁(今黑龙江省阿城南),建立金国,有如今日一个颇具实力与潜力的公司宣告成立,挂牌营业。十年之后,金人南下而牧马,灭亡北宋的心腹之患已立国二百零九年的辽国,一一二六年,完颜晟统帅的马队又踏破汴京的城阙,北宋覆亡,徽、钦二帝成为阶下之囚,几经辗转,最后被放逐到极北之地也是女真人当年五个部落会盟之处的五国城。元好问,是太原秀容(今山西省忻州)人,因曾在遗山(今山西省定襄县城东北)读书,故自号“遗山山人”。他本是北魏鲜卑拓跋氏的后裔,魏孝文帝拓跋宏由平城即今日山西大同迁都洛阳,始改元姓,唐诗人元结就是他的远祖。他的高祖与曾祖都曾仕于北宋,祖父为金国的铜山令。历史的风云变幻无常,任何星象学家与算命高手都无法预测,只能用螳螂捕蝉岂知黄雀在后这一成语了,金代后期,正当金人挥鞭南指企图灭亡南宋之时,逐水草而居的蒙古族在漠北勃然兴起,如走石飞沙,如沉雷急雨,他们的马蹄敲响了大戈壁的沉寂,也敲醒了他们原始的雄心与野心,一代天骄成吉思汗率领的骑兵,于一二一一年首次让金国的边境告警。如同当年迫使宋王朝仓皇南渡一样,金宣宗完颜珣迫于蒙古铁骑的压力,于一二一四年由中都(今之北京)迁都汴京(今之开封),史称“贞祐南渡”,继续其莺歌燕舞醉生梦死的生涯。曾经使徽、钦二帝归为臣虏、宋高宗惶惶不可终日的金王朝,好像经营不善弊病丛生的公司行将破产倒闭。其兴也勃,其败也速,金人建国之后,其原始的活力逐渐消磨,奢靡与腐败迅速蔓延恶化为不治之症,一二三四年,金哀宗完颜守绪弃汴京出走蔡州,蒙古与南宋的联军攻陷蔡州,金哀宗自缢,几尺白绫,一根绳索,结束了一个喑呜叱咤的王朝。哀宗哀宗,其名不祥,他和他的末世王朝终于一起呜呼哀哉。
  短短一百二十年的金王朝,在历史上匆匆来去。它的勃兴与全盛时期,铁马金戈,灭辽下汴,涌现了许多喋血沙场与战史的猛士,却没有造就多少光耀文场与历史的诗人。一直要到南渡以后直至亡国这样一个天崩地坼的时代,才推出元好问作为杰出的谢幕人。金哀宗出逃,任职尚书都省掾的元好问留守汴京,围城中的他曾作组诗《壬辰十二月车驾东狩后即事》七律五首,其一是:“万里荆襄入战尘,汴州门外即荆榛。蛟龙岂是池中物,虮虱空悲地上臣。乔木他年怀故国,野烟何处望行人?秋风不用吹华发,沧海横流要此身!”舍我其谁?元好问一介书生,双肩虽然瘦弱,却责无旁贷地担当起了“一代诗史”的千钧重任。
  一二一四年三月,元好问的故乡陷落于蒙古军队的强弓劲矢。一二一六年五月,二十七岁的元好问于兵荒马乱中奉母南渡黄河,寓居于福昌三乡镇,即今日河南省宜阳县西九十里之三乡,次年即于三乡撰写名作《论诗绝句》三十首。一二一八年秋,蒙古军队攻占山西全境,元好问从三乡移居登封嵩山之下,从事《杜诗学》的写作。他虽然于兴定五年(一二二一)举进士登第,但直到正大三年(一二二六)之后,才赋《出山》一诗而先后出任河南内乡、南阳等地的县令。在登封居停多年,不仅登封境内的颍水流淌在他的诗中,巍峨磅礴的嵩山也峙立在他的诗里。如《少室南原》就有“绿映高低树,红迷远近花”的妙句,《秋怀》一诗就注明“崧山中作”,“崧山”即是嵩山的别名。源于嵩山西南的颍水,其上有颍亭,他的《颍亭留别》中的“寒波淡淡起,白鸟悠悠下”,就是为颍水留影传情,而七律《颍亭》中的“春风碧水双鸥静,落日青山万马来”,更是大小相生动静互照阴柔与阳刚兼美的佳对,可谓无愧于碧水,也无负于名山,在历代读者的心上唇间再版又再版。在登封的几年中,他固然有一些感时和怀乡之作,表现了对国事的隐忧,但那还只是天边的雷声,暴风骤雨还要随后才会滂然而至。最令我这个南方人难忘的,是他作于此时的一些清新明丽的绝句,虽然咏叹的是中州北国,却宛若江南:
  
  瘦竹藤斜挂,幽花草乱生。
  林高风有态,苔滑水无声。
  
  川迥枫林散,山深竹港幽。
  疏烟沉去鸟,落日照归牛。
  ——《山居杂诗》(六首选二)
  
  杨柳青青沟水流,莺儿调舌弄娇柔。
  桃花记得题诗客,斜倚春风笑不休。
  ——《杨柳》
  
  短布单衣一幅巾,暂来闲处避红尘。
  低昂自看水中影,好个山间林下人。
  ——《溪上》
  
  读这些轻倩可喜的绝句,虽然异代而不同时,但我真怀疑元好问是否得到过王维孟浩然的耳提面命,或者得到过陶渊明的衣钵真传。而他之赋咏桃花,也许是暗喻他年轻时的意中人吧?至于从唐诗人崔护的《题城南庄》中获得过灵感,想来他决不会否认。《溪上》一诗,是处于风暴边缘的自我写照,优游闲适的岁月是暂时的,好景也已经不长了。元好问即使只有如上一类诗作,他在金代的诗坛也仍然会有一席之地。然而,“秋风不用吹华发,沧海横流要此身”,时代的罡风苦雨,将他吹刮到风暴的中心,而他也像历代有使命感与责任感的文人一样,像他年轻时《论诗绝句》所说的“中州万古英雄气,也到阴山敕勒川”和“纵横正有凌云笔,俯仰随人亦可怜”一样,他效法安史之乱中的杜甫,要将反映和表现大时代的责任,担当在自己的双肩。如果说,元好问在登封时期的诗作,大都宛如轻音乐,那么,历经国破家亡,深痛巨创,他后期的作品就有如一阕悲怆奏鸣曲,呜咽呼啸的就是时代的苦雨凄风了。
  马蹄到处无青草。蒙古军队攻陷汴京的一二三四年,时年四十四岁的元好问正在围城之中。后被拘押而北渡黄河,编管于山东聊城等地近六七年之久。民生之苦,山河之恸,故国之思,孤臣孽子的百感千怀,奔涌于他的笔下毫端。他除了后来编纂金诗总集《中州集》和史学著作《壬辰杂编》,为金代文学与金代历史留下一代信史之外,就是以诗作为现实的写真,时代的见证,历史的档案。他的作品以律诗与七古的成就最高,这里,我只引他后期的几首绝句,即可见当年的雷霆与风雨,痛苦与呼号,与他写于登封嵩山的绝句构成了鲜明的对照:
  
  道旁僵卧满累囚,过去旃车似水流。
  红粉哭随回鹘马,为谁一步一回头?
  
  白骨纵横似乱麻,几年桑梓变龙沙。
  只知河朔生灵尽,破屋疏烟却数家。
  ——《癸巳五月三日北渡三首》(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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