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赏诗的自由与限制

作者:黄志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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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者鉴赏诗歌,都是带有主观意识的审美参与,或联想,或体味,或再创造,因而与诗人的创作想象乃至创作意图,就不可能完全吻合,有时甚至差距很大。
  欧阳修《六一诗话》说,晏殊独爱梅尧臣的“寒鱼犹着底,白鹭已飞前”诗句,并写于扇面,而欧阳修及梅尧臣本人都不以为然,因而有“自古文士不独知己难得,而知人亦难也”的感叹。刘攽《中山诗话》载欧阳修语云:“知圣俞诗者莫如某,然圣俞平生所自负者,皆某所不好,圣俞所卑下者,皆某所称赏。”因而刘攽也感叹:“知心赏音之难如是。”贾岛有诗句“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至为得意,于句旁自注云:“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宋人魏泰《临汉隐居诗话》反讥云:“不知此二句有何难道,至于‘三年始成’,而一吟泪下也。杨衡自爱其句云:‘一一鹤声飞上天。’此尤可笑也。”
  读者之间体认的差异甚至褒贬相反的看法,这也是诗歌鉴赏中的常事。白居易颇为赞赏的徐凝《庐山瀑布》诗,魏泰以为平常,东坡则斥为“恶诗”。白居易《惜花》诗云:“可怜夭艳正当时,刚被狂风一夜吹;今日流莺来旧处,百般言语泥空枝。”贬之者以为:“浅易卑弱,一览即尽。”(徐用吾《唐诗分类绳尺》)褒之者则云:“潇洒出脱,此非真得有文字之乐者必不能。”(谭宗《近体秋阳》)此类例子甚多。这正是:“凡他人所谓得意者,非作者所谓得意也。”(贺贻孙《诗筏》)也有人嘲白居易诗亦不无自嘲地说:“阅乐天诗,老妪解,我不解。”(谭献《复堂日记补录》)确是如此。
  还有一种情况,就是诗歌理论家对古代作品思想内容的赏析,在“虽作者未必无此意,而作者亦未必定有此意”(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时,则最易产生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各自做出合乎情理说解之可能。最典型的例子即是对温庭筠十余首《菩萨蛮》的理解,关于有无政治寄托寓意,自清代常州词派张惠言认为温词有屈子“香草美人”之思以来,认同者与否定者各有阵营,延宕至今。
  上述现象,是文学鉴赏特别是诗歌鉴赏中普遍而客观的存在。这种现象的产生,首先是由诗歌意在言外的开放性结构所决定的。这开放性结构,从纵向上讲,随着历史的推移,不同时代的人,对同一作品会有不同的感受,审美趣味的变化也会造成艺术评价的差异,所谓“诗文之传,有幸有不幸焉”。从横向上讲,诗歌一经面世,就要面对所有的读者,当它们面对不同的阶层,不同的文化背景,不同的审美角度和审美趣尚的读者时,它们就表现出了最大限度的非限制性和灵活性。从这个意义上讲,每一篇诗歌都是理解的自由与限制的统一体。宋神宗读到苏轼《水调歌头》词中“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时,叹曰“终是爱君”。这种理解离开了其时特定的社会地位和文化背景,几乎不可思议。即以张惠言说温词为例,张氏以比兴寄托说词,以为温氏之十余首《菩萨蛮》主题均是“感士不遇也”。而另一方面,李冰若、王国维辈则大不以为然。历史上的许多男女相思之作,在古人看来,称之为有政治寄托,时人一般不会持有异议,而在后代,由于写作背景不清等缘故,几乎都作为爱情之作来欣赏了。清人宋于庭《洞箭楼诗纪》卷三《论词绝句》之一云:“引申自有无穷意,端赖张侯作郑笺。”自注云:“张皋文(惠言)先生《词选》申太白、飞卿之意,托兴绵远,不必作者如是。是词之精者,可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这是一种切合实际的通达之论。既承认张惠言主观感受的合理性,又指出“不必作者如是”——允许读者的理解与诗人的立意有不一致的地方。可以这样说,如果没有屈原以来“香草美人”象征手法的运用,没有“以夫妇之情寓君臣之道”——寄托政治性命题的传统,在我国古代封建礼教极端严厉的情形下,是不可能出现如此多的男女相思之作的。这也是一个客观的事实。唐代诗人张籍的《节妇吟》,诗中有云:“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此诗借女子事夫之喻,婉拒节度使李师道的拉拢。如果不指出此诗所运用的寄托手法,仅谓:“用情婉转,诚节妇也。”可谓解诗乎?这又说明,解诗也不是可以随心所欲,不受任何限制的。张籍还有名作《酬朱庆馀》也是以女子为喻。不了解中国诗歌的这一传统表达手法,就有可能将相当数量的作品特别是词,简单化为一般的言情之作。众所周知,在中国古代男女关系是极不平等的,在封建礼教的作用下,文化人的情欲都处于压抑的状态下,在表现男女关系上,不可能像西方文艺复兴以来那样追求男女之情的浪漫与平等。即便开明如今日,又有哪一个吾国的知识分子随随便便公开自己的情诗与情书的?唐代诗人王昌龄写有《春宫曲》《西宫春怨》《西宫秋怨》和《长信秋词》五首,内容均是幽思失宠之情的表达。一个须眉男子,如此之多地去描写宫女的春恨秋怨,当他去体味女子某种心态的时候,诗人是以一种怎样的视点去表达的,他为什么要这样写,如此集中地、反复地描写“美人”之思,这显然不是“兴到之作”,也不太可能是为了揭露封建宫廷制度的罪恶,而极可能是有某种创作意图和政治寄托的。但说诗者如此说,不同意者可以反问:你这样说,依据何在?由于不能发古人而问之,遂成“悬案”,但中国诗歌的艺术表现中有此传统,却是谁也否定不了的事实。古人正是利用了这一点,或有寄托,或无寄托,或两骑之。于是就有了折中的理论,袁枚说:“作诗者以诗传,说诗者以说传。传者传其说之是,不必尽合于作者也。”(《程锦庄诗说序》)谭献则干脆说:“作者未必然,读者何必不然。”(《复堂词话》)从理论上似乎弥合了“还原”诗歌作意时不同意见的纷争。
  诗歌语词的多义性,也会造成理解上的分歧。如《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一首中,“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素有不同的理解。李善的《文选》注引《韩诗外传》说:“《诗》云:‘代马依北风,飞鸟栖故巢。’皆不忘本之谓也。”另一种解释则引《吴越春秋》中的“胡马依北风而立,越燕望海日而熙”。这是取同类相求之意,意谓恩爱夫妻当永不分离,如何现在相别如此之久呢?还有一说。清人纪昀认为:“以此一南一北申足‘各在天一涯’意,以起下相去之远。”这些说解结合全诗似乎都可以言之成理,自成一解。再如李白《峨嵋山月歌》中“思君不见下渝州”一句,一说此“君”字,指代“峨嵋山月”,例举诗人另一首《峨嵋山月歌》中有“我在巴东三峡时,西看明月忆峨嵋”之句,这样“思君”一句就成了倒装句,意谓因出渝州而再也见不到峨嵋之月了。另一说则解“君”为诗人之友人。可引苏轼《送人守嘉州》为据。苏诗中有云:“峨嵋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谪仙此语谁解道?请君见月时登楼。”各有所据,两说虽皆可通,但一为写月,一为思人,意旨已有很大的不同了。
  除了词语的多义性外,还有句式的省略也会造成说解的分歧。如王昌龄的《芙蓉楼送辛渐》之上联:“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通常理解为主语的省略,即昨夜我们冒着秋天的寒雨来到润州。另一种说法以为“寒雨”就是主语,出句即写秋雨遍洒吴地之状,与诗人无关。两说似皆可通,但以前说为多,为优。有时的省略就可能引起误解。如张继名作《枫桥夜泊》中“江枫渔火对愁眠”一句,“江枫”,常为人解释为“水边的枫叶”,也许考虑到苏州寒山寺外没有长江,故称“水边”。其实这里的“江枫”系指寒山寺外的两座桥,即江桥与枫桥。“江枫渔火”就是指此两桥下的渔火,与“鲜红的枫叶”无关,更与长江无关,但由于这一省略,遂成误解。
  此外,诗句的跳跃也会造成理解的不同。如杜甫《八阵图》诗的下联“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出句写八卦石阵与诸葛亮英名不会被江水所淘尽冲走,必将永留人间,一语双关。对句突接“遗恨”,不知是说诸葛亮之憾恨,还是诗人之憾恨,“失吞吴”,不知是指诸葛亮生前没有把吴国吞掉,还是指诸葛亮没有能阻止刘备进攻东吴,打破了联吴抗魏的战略方针。苏轼以为是后者,可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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