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与我周旋:1“格调”与“气势”

作者:焦亚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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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谁?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谁?太守自谓也。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
  至于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往来而不绝者,滁人游也。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山肴野蔌,杂然而前陈者,太守宴也。宴酣之乐,非丝非竹;射者中,弈者胜,觥筹交错,起坐而喧哗者,众宾欢也。苍然白发,颓然乎其间者,太守醉也。
  已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太守归而宾客从也。树林阴翳,鸣声上下,游人去而禽鸟乐也。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
  ——欧阳修:《醉翁亭记》
  
  假如你真能够在这个喧嚣的世界里,“偷得浮生半日闲”,读读欧阳修的这篇略微带点醉意的《醉翁亭记》,或许,你会在魏晋那位纵酒放达的刘伶所称的“无息无虑,其乐陶陶”的境界中,发现“脍炙人口”果然不是一个泛泛的习语。从写这篇不及五百言的文章算起,到今天,大略有一千多年了吧,改朝换代,历史轮回,白云苍狗,物是人非,可是,谁又敢说,在这篇文章里,他什么也没有找到呢?
  至少,我仍记得,那贯穿整篇文章的二十一个“也”字,在大声朗读时,我们故意加重它的语气,引来窗外好奇的目光,我们也因此得意。但是,谁又能说清楚,这究竟是因为我们当时的轻狂年少而故作姿态,还是因为确实受到了它的感染,情不自禁?在模糊的记忆中,我们找不到答案。
  有山、有水、有泉、有酒、有云、有林,有山间四时、有朝暮晦明,有肥鱼和香泉、有山肴与野蔌,有丝竹之乐撩耳、有喧哗之声杂陈……在快乐的世界里,禽鸟只知道山林之乐,而不懂众人之乐,众人只晓得跟从太守游山之乐,而不明白太守因何而乐。惠子问庄子:“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反问惠子:“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惠子的麻烦在于他不是庄子,所以他没法确证别人内心的想法,就像在山中跟着太守游玩的那些人一样。
  但是,我们却知道太守的快乐——仕途失意,处穷通之境,临祸福之渊,而能乐于山水,此大悲也,此亦大乐也!
  散文的意义就在于此。在很多时候,我们阅读它,似乎是在寻找一些优美的文字和感人的片断,但是,一个真正热爱散文的读者,是不应该只满足于此的。在欣赏散文的文辞之美时,我们同时还会关注在这些表面的话语之下,隐含着作者怎样的内心世界。明确一点说,就是要弄清楚散文的文辞、格调和气势三者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从而保证一次以赏心悦目的文辞鉴赏为开端的阅读活动,不至于最终仍旧以它结束。
  文辞,是指散文在语言上所体现出来的独特的形式特征。节奏、句式、句法、字法、声律、修辞等等,都属于这个范畴,它们体现出了散文语言的基本特征,并在综合状态下,营造了散文总的语言风格。
  文辞是一篇散文语言的外在特点的显现。而格调,则是指隐藏在文辞之中的,可以显示马克思所说的作家的“精神个性” 的文章的风格与基调。在谈散文的“真”与“美”时,我们曾讲过,性情之真,是散文的一个突出特征。我们读散文,仿佛与好友对坐谈天,自然随意,不像读小说,始终是在和虚构的人物打交道,与作者终究还是隔了一层;也不像读诗,眼中只见精美的意象,诗人的感受和心情,需要细细地品味方能知道。在阅读散文的过程中,我们往往把作者的爱好、趣味、性格、品行、风度、气质,看得很真切,真实到简直触手可及。而这个“看”,首先就是从对散文的文辞之美的分析与赏析出发,然后把握住一篇散文的格调,并进而把握寓于其中的作家的个性特征。
  气势则代表着散文在行文过程中所体现出来的一种独特的、为该作家所独有的气象。它也必须通过对散文的文辞之美的分析与赏析来予以把握。气势仍然是散文的一种外显的、形式上的东西,它的形成,从直接的层面上说,是源于散文的文辞,但归根结底,还是由作家的精神个性所决定的,也即是说,它是作家精神个性的产物。
  我们也许可以这样来总结三者的关系:散文的格调与气势固然关键,但它们最终是要靠散文的文辞显露出来。正如我们理解散文的“小”与“大”的关系一样,小是大的显现,大则寓于小中。文辞是由格调和气势所决定的,格调和气势又是通过文辞才被我们感受到的。
  在欧阳修的这篇《醉翁亭记》里,我们试着去讨论一下它的文辞、格调、气势以及彼此的关系。
  《醉翁亭记》的文辞之美历来为人称颂。分别论之:
  (1)结构上,一个“乐”字和一个“也”字,贯穿始终。“乐”固然明确地表明内心的快意,“也”亦在语气上使这份快意演变成一股感染的力量。一实一虚,一明一暗,如金丝贯珠,似飞瀑直下,把万象纷纭的山间景象、五色杂陈的宴游之乐,统统归属在一起,虽然语多庞杂,文多指涉,读来仍然觉得结构紧凑,一气呵成,并不感到杂乱无章,语无伦次。
  (2)在句式上,骈散兼用,长短不拘。比如第一段:“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这是散句,所谓迤迤写来,正为渐入佳境。骈句则有三字、五字、六字、九字之变:“朝而往,暮而归”“前者呼,后者应”,为三字;“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为五字;“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为六字;“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为九字。骈散结合、长短交织,错落有致,令人读来有“大珠小珠落玉盘”之感。
  (3)在修辞上,除了我们熟知的作者将原本数十字的开篇语删定成“环滁皆山也”五字外,于其他细节处亦力求一字惊人,如“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之“翼”字“临”字,把亭子描绘得似有生命一般,其凌空欲飞,依山傍水之态,跃然纸上;“已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之“人影散乱”四字,将天色将暝,游人欲归,呼朋唤友,收拾装箧之情形,写得曲尽精神,妙不可言。
  (4)在字法上,最为后世称道者,就是二十一个“也”字的运用。这从句首贯穿文末的二十一个字,真如王维《阳关曲》一颂而不足,“至为三叠歌之” ,细细涵咏,既可品一唱三叹之低回婉转,又能得一泻千里之回复婉转。
  这样一来,我们就触及到“气势”这个问题了。如果有读者大声颂读这篇不足五百字的“小文”的话,他一定会为它的气势所折服。他将不再坚持这样的看法,即小文章是写不出大气势的。恰恰相反,他从此会树立这样一个警惕的心理,即:大文章未必一定有大气象,没准儿,有些一写就是百万言的文章,却常常显出小家相。
  从这样的角度看散文,气势,确实十分重要。
  早在魏晋时期,曹丕在《典论·论文》提出了“文以气为主”的著名论断,他说:“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气”,虽然还不完全是指文章的“气势”,但毕竟已经表明,在一个文本的具体而明确的话语、结构之下,确实存在一个特殊的、弥漫于文本之中的、抽象意义上的“气”,它的内在成因,与作家的禀赋、才气、学识等等有密切关系;而它的外在表现,就是文章行文的气势。清代的姚鼐就认为,构成一篇文章的,有神、理、气、味、格、律、声、色八种成分,其中,“神、理、气、味者,文之精也;格、律、声、色者,文之粗也。” 这话颇耐琢磨,它其实也就是说,前面的几种,是潜在的作家的某种精神状态,不易觉察,而后面的“格、律、声、色”,则指的是这种精神状态的外在体现,如格律、声调、抑扬、节奏、语言特色等等,它们不但在文章中表现得较为突出,能为读者感知到,而且,还综合构成了一篇文章的气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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