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天地大戏场

作者:夏元明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祖母和孩子坐在戏园
  半世界苍髯浮生
  半世界红粉佳人
  让祖母惹动了痴心
  在这小镇
  
  虽然是夜晚
  挑起了油灯我的心
  也随地毡翻滚
  也随铙钹帮衬
  青衣放开歌喉口吐芬芳
  她的小小折扇遮盖了她
  凄楚的脸庞流盼的波光
  
  一样是半壁河山晴天如洗
  一样是祖母的小小戏园
  伴我幼年
  绕场台步锦袖翻飞
  满台月亮照不见一老一少
  台上已过去千年
  台下仍是一盏茶的时间
  ——真戏在作
  假戏在演
  
  虽然是夜晚
  填起了花面
  我的心
  也随他“点绛唇”
  也随他“醉高歌”
  一声高腔遏云绕梁的霓裳
  将军听到了剑在匣中跳动
  他看到了明天的战场
  
  祖母抻了抻她的蓝布衣衫
  长及膝盖她的身段也缱绻
  台上人轻装窄袖一色的刘海
  台下人击节轻叩一齐的喝彩
  祖母出神的倾听
  想起了尚未出阁的当年
  
  我只是个七岁的孩子
  在台下游动
  鼓点铿锵我看到了死亡
  才子与佳人将军和勇士
  以及冤死人的鬼魂
  驾着长风都在齐声合唱
  青烟袅袅水袖飘渺
  缠住了我一生的目光
  ——翟永明:《孩子的时光》
  
  《孩子的时光》是翟永明的一首抒情短诗。翟永明,一九五五年生于成都,八十年代初开始写诗,出版过五部诗集,最出名的有《翟永明诗集》(1994年)和《称之为一切》(1997年)。翟永明是所谓“女性诗歌”的代表,代表作有组诗《女人》(1984年)和《静安庄》(1985年),但翟永明自己似乎并不喜欢“女性诗人”的称号,认为自己除了表现女人的生存体验之外,其他方面也仍然有价值。我基本认同翟永明的观点,但我同时也感觉到,即使是写女人之外的其他题材,翟永明也仍然透出独特的“女性关怀”。即如这首《孩子的时光》,也可说不是女性题材,但仍然有“女性”在其中,不单祖母是女性,“孩子”也是女孩无疑,更重要的是诗中所体现出来的生活感受是女性的,有着独特的翟永明式的烙印。
  首先这首诗所表现的舞台上的情景,主要是女性视角之所见。虽然也有“将军听到了剑在匣中跳动”的句子,但“红粉佳人”、“青衣”、“小小折扇”、“锦袖翻飞”、“青烟袅袅水袖飘渺”等,无不都是女子的代指。翟永明好写戏中的、历史上的女子,如《三美人之歌》、《编织和行为之歌》,木兰,孟姜女,赵飞燕,杨玉环,白蛇,都被她写得楚楚动人。“五四”时期的郭沫若,写三个叛逆的女性,追求的是个性自由,翟永明借历史和传说中的女性,感慨的却是女人们的不幸遭遇。时代不同,视角不同,诗歌的内涵和色彩也就有异。即如《孩子的时光》,虽然我们无从知道舞台上演出的是什么故事,但“凄楚的脸庞流盼的波光”“才子与佳人将军和勇士/以及冤死人的鬼魂”,切实道出了妇女们的悲剧命运。惟其不知名姓,才更具普泛性,才更揭示出悲剧之于女性的宿命意义。“穿黑裙的女人夤夜而来/她秘密地一瞥使我精疲力竭”(《女人》),翟永明所体验的不是个体的遭遇,而是整个性别的命运。“她牢牢把握的是公共经验中个人的特殊性”(钟鸣《快乐和忧伤的秘密》《黑夜里的素歌》代序),钟鸣的这一评价无疑是切中肯綮的。
  但《孩子的时光》又是对一般女性立场的超越,它并不是女权意识的产物,其间渗透的是更其深切的历史意识。对比,是这首诗最重要的表现手段,不仅是“苍髯浮生”与“红粉佳人”的角色对比,更重要的是人物、场景、时间、命运的对比。戏中人和现实中的祖母,戏剧情节引动了祖母的“痴心”,“祖母出神的倾听/想起了尚未出阁的当年”,人物的比照,落实了“真戏在作/假戏在演”的感慨,“戏场小天地,天地大戏场”,戏中人即现实中人,现实中人即戏中人,二者难分难解,演绎的正是“人生如戏”这一古老的命题。翟永明另有《道具和场景的述说》和《脸谱生涯》两首诗,其主题与《孩子的时光》颇相类似:“一人诠释/一人排演/一盏灯要照亮寻常百姓的生死/一个人要交融现实和往昔/一个梦重叠真景与幻觉”(《道具和场景的述说》)。除了交融现实与往昔,重叠真景与幻觉,“台上已过去千年/台下仍是一盏茶的时间”,这种梦幻般的时间对比,似乎又构成了对永恒的消解。究竟何为千年?何为一瞬?这原是一个相对的问题,“山中一日,世上千年”,中国式的神话思维早就道破了个中奥秘。“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苏轼:《前赤壁赋》)。文人们也有类似的感触。翟永明有感于此,正是其深刻处,这也不是“女性诗歌”所可涵盖的。
  除了人物、时间的对比,还有空间的对比。“一样是半壁河山晴天如洗/一样是祖母的小小戏园”,“半壁河山”与“小小戏园”构成了一种颇有意味的反讽,一个是那么的大,一个是那么的小,一个气吞万里如虎,一个香径徘徊,但小小戏园上演的人生大剧,使我们感到,原来男人们出生入死,争战不休的“河山”,也不过是“戏园”,是人生舞台而已。这是对英雄的消解,其间自然带有女性的睿智。西蒙·波伏娃的《第二性》上说,女人之所以受轻贱,是因为她们没有参与男人们的创造。但这显然是男人们的观点,站在女人的角度,男人们的创造究竟有何意义?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他们究竟给历史留下了什么?他们的威赫一时不是戏是什么?我以为这不是反历史、反文明的观点,而是启发我们作更终极的思考:“完成之后又怎样?”这诘问也不单是属于女性的。
  翟永明不是历史虚无主义者,也绝对不赞成佛教“四大皆空”的理念。一方面翟永明感到了人生的虚幻,追问“完成之后又怎样”,另一方面又认这种“虚幻”为真实的人生,并流露出无限的留恋。“台上人轻装窄袖一色的刘海/台下人击节轻叩一齐的喝彩/祖母出神的倾听/想起了尚未出阁的当年”,与其说是感伤,毋宁说是一种事过境迁之后的达观平静。这种老庄式的致思,其实恰是中国民间的生存立场,也为翟永明所首肯。“我是最温柔最懂事的女人/看穿一切却愿分担一切。”(《女人》)看穿却不放弃和逃避,而是勇于承担,这是《孩子的时光》的精神,也是翟永明的精神。
  但毕竟“我看到了死亡”,虽然“我只是个七岁的孩子”,悲剧的阴影仍“缠住了我一生的目光”。这结尾的一节既是对前面情绪的延伸,也是照应“痴情”。说到底这首诗并不是昂扬的,但也不伤感,相反昂扬里有反讽,感伤里又含喜悦,入乎其中的是“孩子”,出乎其外的是今日睿智的诗人,看破之后又不放弃,消解的同时仍有严肃,这才是翟永明的成熟。“孩子”既是舞台故事和祖母情绪的见证人,又是成人之后的思考者,悲剧的纠缠,既是无法抗拒的宿命,又是萦绕生命的情结。人生如果没有苦难,意义也就无从显现。苦难是幸福的参照系,也是幸福的试金石。苦难的多少直接决定了幸福体验的深浅,这正是佛教勇于承担苦难,视此岸为彼岸的根本原因。
  而《孩子的时光》的美妙还在其形式,在它的旋律和调子。这首诗有民歌味,又有旧体诗词味,有如歌唱。新诗并不崇尚歌唱,戴望舒就曾说过,新诗应该去了音乐的成分,吴晓在他的专著《意象符号与情感空间——诗学新解》里,也主张新诗应该实现对“歌”的超越。但是如歌的旋律还是令人喜悦,特别是当其与内容相一致的时候。《孩子的时光》一诗有民间情调,有民歌风,所以如歌的旋律用得恰到好处。
  《孩子的时光》的歌唱性由三种因素组成,第一是大致押韵,这在新诗(特别是散文化的新诗)中并不多见,只是新月派诗人比较讲究。其实翟永明的这首诗就有点徐志摩的味道。第二是回环的旋律,“半世界苍髯浮生/半世界红粉佳人”,“也随地毡翻滚/也随铙钹帮衬”,“一样是半壁河山晴天如洗/一样是祖母的小小戏园”,“也随他‘点绛唇’/也随他‘醉高歌’”,“台上人轻装窄袖一色的刘海/台下人击节轻叩一齐的喝彩”,重复,对仗,读起来有点如泣如诉,如咏如叹的韵味。第三是节奏,长短错综,整散结合,有如元曲的小令。如第一节,“祖母和孩子坐在戏园/半世界苍髯浮生/半世界红粉佳人/让祖母惹动了痴心/在这小镇”,首先一个长句,而且完全是口语的散文,自自然然,接着两句对仗,带有文言的韵致,是对戏词的仿制,现实便实现了对戏剧的转换,且整齐耐嚼。接下去是个变式句,应该是“惹动了祖母的痴心”,却说成“让祖母惹动了痴心”,强调了被动的关系,且又让情绪舒缓下来。最后“在这小镇”,短促干净,而又余韵悠长。连起来读这一节,就会体会到什么是歌唱性。翟永明的形式感很强,于此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