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2期


岂是一个“诗中有画”了得

作者:黄 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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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检索历年来《山居秋暝》的赏析文章,论者多以苏轼“诗中有画”说为立论前提,极力敷衍诗中的画意,所谓空山雨霁、明月照松、幽泉清流、浣女夜归、渔舟唱晚,俨然一幅山林夜景图,历历在目,尤其“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两句,更是体现了本诗之绘画特质。由此观之,《山居秋暝》之诗境即为画境,以画论诗,似为自然之理。苏轼之后,“诗中有画”之论,陈陈相因,其人云亦云之习气何其盛!其实,该诗的核心部分“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似乎写景如画,而“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则难以画论之。总体观之,此诗只是局部地体现了“诗中有画”的特征,其佳妙处在于诗意的言说方式和文本的互文性特征。其诗意的言说方式使全诗意境空灵而生机盎然,其互文性特性更使全诗言简而意赡。诗意的言说方式一般论者多有涉及,而该诗的互文性特征恰恰被忽视。
  诗意的言说是不同于我们日常生活的言说的,日常的言说指向一定的实在,意义明确,否则日常的言语交际就有可能遇到困难,诗意的言说则指向虚灵,意义变幻,诗人借助诗意的言说超越有限、短暂的此在,进入无限、永恒的彼在,正如严羽《沧浪诗话》论唐诗的言说方式:“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唐诗以意象尽言,以意境传情,意象和意境成为唐代诗人诗意的言说方式,成为诗人生命的诗意栖息地。
  从诗意的言说方式看,《山居秋暝》是以写景造境。此诗的首联“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点出时序、地点和心境。初秋之傍晚,细雨初霁,空气清新,令人心旷神怡。颔联“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以月、松、泉、石为意象造境,宁静空灵,给人以涤除玄鉴之感。雨后空山,月洒松针,晶莹剔透,清泉潺潺,更显静谧。而“清”字又透出意境的冷清,令人想到柳宗元的《小石潭记》,小石潭虽美,但“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以此观之,似乎这空灵静谧之境亦非人类可居之所。果真如此?颈联“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笔锋一转,带出浣女夜归、渔舟唱晚的热闹生活场景。如此美丽静谧的空山竟然有如此活泼的生活气息!于是,尾联之感叹顺势而成:“随意春方歇,王孙自可留。”虽然春天已逝,但秋日之山村同样迷人,“王孙”大可流连于此。全诗叙事、写景、感叹一气呵成,客观的自然景物与生活场面和审美主体的情致浑然一体,意境既空灵蕴藉,又生机盎然,令人向往,这是典型的唐诗言说方式。
  此诗的颔联和颈联历来多以“诗中有画”论之,如袁行霈说:“诗人从秋日傍晚山村的景物中,选取四个最富有特征的片断,用接近素描的手法勾画出来”(《王维诗歌的禅意和画意》)。这种论断是值得商榷的。先说“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写的是生活场景,竹林之后,浣女回家,但不见其人,只闻其声;荷塘之上,渔船游弋,但不见渔船,只见荷叶摇曳。两个场景流动不居,彼此呼应,仿佛两支旋律共唱山村美景,其意境的动静远近、时间的流动、空间的伸展所传达的瞬间美感,只能靠耳听、眼看和心悟三者综合才能体会得到,哪里是绘画所能传达出来的呢?如果真要画来,恐怕只有一片茂密的竹林和满塘茂盛的荷花了。而“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写的是自然风景,似乎可以入画,但前者写所视,是静,后者写所听,是动。动中有静,静中有动,二者融为一体,这个中的妙处同样要靠眼看、耳听和心悟三者综合才可体会得到,用一幅画岂可传达得出?唐诗的妙处是“透彻玲珑,不可凑泊”(严羽《沧浪诗话》),“诗中有画”却是求局部、求实在,这就破坏了诗歌意象的整体美,冲淡了诗的意境。所以,以“诗中有画”论《山居秋暝》,要么是受了绘画艺术的影响,以画论诗,要么是混淆了诗画的区别,人云亦云。
  其实,读王维的诗,我们常常不仅可看到其中的线条、色彩之美,如“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使至塞上》),“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而且可听到其中的音响、韵律之美,如“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鸟鸣涧》),“倚仗柴门外,临风听暮蝉”(《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更可以感受蕴含其中的生命律动,如“白云回望合,青蔼人看无”(《终南山》),“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终南别业》)。以本诗来说,有宁静的画意,也有流动的乐韵,融贯其中的是启人心智的禅机。那么,是不是要在“诗中有画”之处,再加上“诗中有乐”、“诗中有禅”呢?从上面的分析可知,无论是哪一个说法都不能涵盖王维诗所言说的诗意,无论是哪一个说法都不能突出王维诗意的言说方式的独特个性。
  此诗情志高远,旨在说隐,却不言隐,虽不直言隐,但处处都在说隐,这种艺术效果是由该诗的互文性特征共现而成的。所谓互文性,不仅指狭义的上下文关系,而且指广义的潜在的文学、历史、哲学、文化语境, “每一篇文本都联系着若干篇文本,并且对这些文本起着复读、强调、浓缩、转移和深化的作用” (索莱尔斯,转引自萨莫瓦约《互文性研究》第5页)。读者可以调动自己的知识潜能来理解呈现在面前的文本,在阅读过程中重构文本,为理解文本拓展空间,从而获得创造性阅读的愉悦。 《山居秋暝》的互文性特征表现在用字、意象和化句等方面。
  首联以“空山”起句,,这里的“空” “空山”和王维其他诗中“空” “空山”构成互文性,如“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鹿柴》),“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鸟鸣涧》),“兴来每独往,胜事空白知”(《终南别业》)“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酬张少府》)等,这些诗中的“空”和本诗的“空”意义有相似之处。一个“空”字既指山野空阔,也指心灵自由,空无执著,是诗人游兴所思之总体感受,同时,它还直指佛理,给人以禅的启悟。这样, “空”字就获得超越之力,为全诗思想情趣奠定了基调。
  颔联和颈联中的月、松、泉、石、竹、莲、渔等文本意象,不仅构成诗之意境,给人以美的享受,而且成为潜在意义的符码,与伟大的文化传统遥相呼应,构成互文性,召唤读者去细心体悟和诠释。
  在我国传统文化中,明月的意象常喻亘古永恒的时间,乃永恒精神之象征,如张若虚之“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春江花月夜》),李白之“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把酒问月》,李煜之“春花秋月何时了”(《虞美人》)、苏轼之“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念奴娇·赤壁怀古》), “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赤壁赋》等说的都是这个意思。明月照松,是自然景观的描写,又蕴含诗人对永恒时间的追思和慨叹。松、竹的意象令人想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孔子《论语·子罕》), “松竹梅,岁寒三岁”,莲的意象令人想到“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周敦颐《爱莲说》)的品质。挺拔的松、谦虚的竹和高洁的莲是中国古代崇高人格的象征,松、竹、莲乃诗人的人格写照。
  泉和石则令人想到“漱石枕流”的故事,《世说新语》卷下排调二十五之六载,“孙子荆年少时欲隐,语王武子当枕石漱流,误日漱石枕流。王曰:流可枕,石可漱乎?孙曰:所以枕流,欲洗其耳;所以漱石,欲砺其齿”。泉和石是隐逸精神之比喻。此处的“渔舟”与王维《酬张少府》的“渔歌”(君问穷通理,渔歌人浦深)都是暗用《楚辞·渔父》的典故, “渔”通常又与“樵”一起被认为是隐士的主要生活方式。
  月、松、泉、石、竹、莲、渔等意象互文性建构的意境表现了诗人如此心志:一个有着崇高的人格的“我”,在永恒精神面前,不怀庙堂腾达之心,却抱山居归隐之志。这是对世间纷争的超脱,是对人生失意的潇洒,令人羡慕,令人向往。
  尾联“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语化《楚辞》,也成互文性。《楚辞·招隐士》云“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久留”。本是招王孙出山,王维反用其意,暗含归隐之志。
  首联的“空”字、颔联与颈联的意象、尾联的化句等的互文性特征使《山居秋暝》的立意直指归隐,却不落痕迹,“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严羽《沧浪诗话》)。王维一度身在宦海,却心浸佛理,本诗为王维隐居辋川时所作,其归隐之志非狂狷者流可比。
  值得注意的是,王维之归隐不同于苏轼之 “渔樵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赤壁赋》),其隐居之山居亦不同于一般隐士之与世隔绝的荒野,诗人与松、竹、莲为友,与泉、石为邻,这里有自然的宁静,也有世俗的喧闹。这个山居处在一个自然与世俗交汇的中间地带,在人与非人、出与非出之间。本诗的时间是黄昏(“暝”),白天即将过去,黑夜即将来临,处在明与非明、暗与非暗之间。这是禅的生活状态!俗话说,小隐隐山林,大隐隐朝市,王维算是个大隐之士!
  文本的互文性特征使《山居秋暝》的内涵超越了所谓的画境画意,使读者在融人诗之意境的同时,其精神得到了审美的升华,在理解诗人的思想情趣和价值取向的同时,也在建构自己的审美观和价值观。
  综上所述,是诗意的言说方式使《山居秋暝》意境浑然一体,有绘画之美,也有音乐之韵,更有禅宗之悟,是该诗的互文性特征使全诗言简而意赡。一个“诗中有画”已不能概括这首诗的言说方式,更不能道出这首诗的全部意义和价值。历来为人们所称道的《山居秋暝》,岂是一个“诗中有画”就可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