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2期


唯美的愁思

作者:李瑞卿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一剪梅》
  
  李清照总是在词中诉说着忧愁,有挥之不去如丝如缕的闲愁,也有点点滴滴阵阵袭上心头的清愁,忧愁居处在她周围,如缥缈的烟云,如一时的迷梦,仿佛就是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影子,随形而动。于是这影子也成了词人赏玩品味的知音,但它不是积郁心胸的固有情绪,也非浮泛而生的莫名之愁,它就像一根丝线一样总是慢慢地从词人的心灵深处渗透出来,而它的出现伴随着词人的种种行动。也就是在行动中,让我们看到那人、那愁是如何的美丽。
  《一剪梅》上片中我们看到了诗人的姿态形容,她在花残气凉的秋天,身着罗裳,独上兰舟,而“轻解”二字,旨在表明词人心态之松弛恬淡,行为之潇洒清脱。她在等待着锦书与大雁一起飞来,直等到月满西楼。词人的行动最终成了对书信的等待,对夫君的相思。屈原《思美人》云:“因归鸟而致辞兮,羌宿高而难当”,洪兴祖注曰:“思附鸿雁,达中情也。”钱锺书按语说:“后人多祖此构。”鸿雁传情成了中国诗歌中常见的意象,当诗人孤独无依,仰望长空,便企盼远方的消息随大雁翩然归来,也希望大雁作为信史遥传自己的心思。刘克庄《忆秦娥》有“鸿归早,凭伊问讯,大梁遗老”之句,陈达叟《菩萨蛮》有“待雁却回肘,也无书寄伊”之句,到李清照则将鸿雁传书、两地相思写得别致、写得含蓄、写得深刻、写得唯美。我们仿佛看到那美丽的身影在文本中消隐,消失在水天相接之处,消失在仰望云天之时,消失在大雁穷尽之际,消失在月色朦胧之中。这身影最后变成了相思与闲愁,弥漫开来,准确地讲,一种有分量,来自心灵的情思和词人交融为一。亚里士多德《诗学》中说:“悲剧所摹仿的不是人,而是人的行动、生活、幸福。”因为人只有在行动中才可能通向真实的存在,任何体裁的作品都需要关注人的行为、姿态、心理在触及外界时的变动,从而观照主体在此时此刻的感受。李清照便是在行动中感受了相思的到来,而她的行为意义似乎在于静待着这一情绪淹没自身,而我们在兰舟卧波处、雁字回时、月满西楼时分看到了情思如人一般美丽,人与情思一样真纯柔媚。
  静静地让“花自飘零水自流”吧,红藕香残的清秋时节里落花流水谁人能阻挡,生命的轮回就是那春夏秋冬,在时间的流波里人总是在老去,人的青春之美如花朵般凋零,飘向不知名的时空中销声匿迹。李清照没有刻意去写人生中的这一悲剧,不过她分明是看到了,体验到了,但她还是让相思变成了整个的生命,与花同落,纷纷扬扬,与水齐流,滔滔汩汩。杜甫《春望》中“感时花溅泪”,是看落花而发生命的感伤,徐干《室思》中“思君如流水”,是遥想知音,而惦念之情无穷已,李清照词则将相思与生命之感糅合为一,可谓情思绵邈而惊心动魄,相思变得迫切,生命变得纯粹,似乎是为生命而相思,为相思而守护着生命。正所谓“一种相思,两处闲愁”,占了眉头,也占了心头,身内身外,是相思与闲愁,难以排遣,无计消除。易安的愁,从相思中萌生,没有“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的慨叹,没有“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的无奈,没有“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绝望无边。而是被生命滋养,被相思孵化,同时又回护着词人自身。
  这是唯美的愁,词人描写它的本领和晶位都是很高的。“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是将情绪物理化,空间化;《武陵春》“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之句,也是以有形来写无形。她的这一写法与苏轼《水龙吟》:“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中对“春”的描写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易安不止于此,在她那里还表现了她在愁思中的婉媚轻柔,让我们为一个无计消愁,眉上心头缠绵着情思的女子感动。沈祖棻先生说:“李后主 (虞美人)云:‘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只是以愁之多比水之多而已。秦观(江城子)云:‘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则愁已经物质化,变为可以放在江中,随水流尽的东西了。李清照等又进一步把它搬上了船,于是愁竟有了重量,不但可随水而流,并且可以用船来载……”其实,李清照写愁的独到之处还在于,不仅写愁之形,还在于写愁之真,愁之美。那载不动的愁是用美丽的小船载不动的愁,多么形象逼真,又真挚美好啊!那“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 (《醉花阴》)中所见的愁是迷蒙而华丽的;那“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声声慢》)中所见的愁是高洁而凄清的;那“道人憔悴春窗底,闷损阑干愁不倚”中所见的愁是细腻含蓄的梅花之愁。
  将一种心思表达出来,无论多么形象逼真,如果忽视了它本身的美,都是不完满的。严羽赞盛唐诗人惟在兴趣,赞其兴象玲珑剔透,可谓高论,但诗中的兴象之美,一定要有人气、人情,而不是徒具形式之华美,缺乏人性的浮光泛采,即所谓“诗中须有人在”。李清照笔下的愁思里,我们看到了一个美丽的形象和那愁思同在。叶嘉莹先生认为花间词中的女性是“介于写实与非写实之间的、美色与爱情的化身”。他们极力描写女子姿容衣饰、情深意切,同时借女子来表达隐约难言之怀抱。“那些男性的诗人文士们在化身为女子的角色而写作相思怨别的小词时,遂往往于无意间就竟然也流露出了他们自己内心中所蕴涵的,一种如张惠言所说的‘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这种情况之产生,当然可以说是一种‘双性人格’之表现。”
  温庭筠词中就写了慵懒华丽、精巧翠软的女子仪态。《南歌子》:“倭堕低梳髻,连娟细扫眉,终日两相思。为君憔悴尽,百花时。”虽然是女子自言自语,表述情思,但只是在梳妆描眉时幻想着向意中人呈现自己的美丽和光彩,痴心痴情,也是为了悦已者欣赏而已,另一方面,根据叶嘉莹先生的看法,该词还有一番寄托在内:“不仅其所写的‘女为悦己者容’的情意,可以在文化传统上引起一份‘士为知己者死’的才志之士之欲求知用的感情心态方面的共鸣,而且其所写的‘梳髻’‘扫眉’之修容自饰的用心,也可以令人联想到《离骚》中屈原所写的‘余独好修以为常’的一份才人志土的修洁自好的情操……”词中的女性美则美矣,我们看不到她们华丽外表之下的灵魂,看不到她们自觉而健康的行为。而李清照词中的女性便是自己,以自己的情思,自己的语言,自己的词学观念来写自己,她继承了花间词婉约绮靡之风,表现着作为女性的媚态逸姿、绵绵情思,但她不是用男性眼光来看待自己的,是用女性的眼光来看待和发现着自己,她也不想借助词来寄予什么,只是田来欣赏和观照着内心与处境,她将这类词写到纯净了。这摆脱男性眼光与权力的作品同样显示出它的独有的价值和力量。
  李清照词的魅力与她对自己的发现和自爱不可分开。这也是李清照词中虽然情绪单一,以“愁”居多,但艺术魅力依旧无穷的一个重要原因。
  
  ① 钱锺书:《楚辞洪兴祖补注一八则》,《管锥编》,第二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619页。
  ② 转引钱锺书:《楚辞洪兴祖补注一八则》,《管锥编》,第二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620页。
  ③ 亚里士多德:《诗学》第六章。转引自伍蠡甫胡经之主编《西方文艺理论名著选编》(上),北京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55页。
  ④ 沈祖棻:《宋词赏析》,上海古籍出版社,第146页。
  ⑤⑥ 叶嘉莹:《论词学中之困惑与花间词之女性叙写及其影响》,《迦陵论词丛稿》,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237页。
  ⑦ 叶嘉莹:《论词学中之困惑与花间词之女性叙写及其影响》,《迦陵论词丛稿》,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24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