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1期
温暖的怜悯 严肃的批判
作者:万秀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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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挂满星星的房间》叙述了主人公叶老师辞世前与人世作最后告别的故事:他先是来到“改变他生命”的梦蝶旅社,不料被他以前情人的女儿轰了出来,于是他来到女儿家,可女儿不在,最后他找到前妻家,却被告知她已去世,此时,他意外地看到了一封他未拆开的、前妻去年写给他的信……作者把叶老师五十五岁生日那天作为走笔的起点,在叙述“告别”的过程中,作者常常让往事不由分说地横逸旁出,从而使小说逐渐辐射到他的各种社会关系:他作为教师、丈夫、父亲的良好形象,他与妻子和睦平静的婚姻生活,他与情人关系的迄始……从中我们不仅可以看到他与他人、他与社会乃至与家庭的冲突是如何形成的,他黯然的独居生活是如何开始的,而且主人公的面目由此变得清晰、完整起来,他“不只温文儒雅,还有秘密,有情欲”,他行为的动机、目的、意义因为有了这些而变得丰富、充盈起来。
然而作者通过主人公生活遭遇的诉求究竟要表达什么呢?是表达对世俗人性的理解、宽容还是对人物缺乏理性精神的批评抑或还包含着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感慨?
作者笔下的叶老师是个规规矩矩的男人,有着不错的职业与和谐的家庭生活,有着正常男人的七情六欲,他生活的重大变故是由婚外情造成的,虽然小说没有直接、明确地写他越轨的起因,但从小说枝枝叶叶的描述中,我们可以看到有几方面的因素促使了叶的越轨,首先,叶是被人的生理欲望所驱动,小说多次提到叶生理本能的需求和反映,比较直接的描写是他到梦蝶旅社是为了获得宁静的独处空间,同时“用手解决生理需求”,而与梦如的交欢满足了他不断涌动的欲望。然而叶的出轨不仅是生理上的原因,还有一种潜在的推动力,这就是夫妇长久相处带来的审美疲劳和婚姻固有的羁绊所产生的呼吸新鲜空气的渴望,对叶来说也不例外。这层意思虽然作者似乎是轻描淡写地加以处理,但小说在一些地方仍然透露出有关信息,例如小说写叶与梦如交欢的感受:“她让我觉得重回年轻的时候,那种试探身体欢愉的体力和勇气”,此话反衬出这种新奇刺激的两性关系对于厮守多年的叶老师夫妇俩来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对事物包括对情欲的追新逐奇是人的必然,叶的内心也怀有同样的期待。并且,由于婚姻一方面是爱情在道德和社会范畴中的现实要求,另一方面它又往往是以对个性意识和个体自由权利的全部缴获为代价的,所以人们在享受婚姻温馨、安全的同时,又往往对婚姻抑制人性、人心生出厌倦、抵触甚至反抗,叶亦如此,小说写道:“他开始想逃的时候,脸上开始没有老婆的那种满足感”,叶为什么要逃避呢?他要逃避什么?显然,他要从婚姻的束缚中逃离出来,以获得完全支配自己的权利。他对女儿坦白的一番话或许可以作为我们解读他真实内心的密码:“在五○二号房里面,我不用担心你妈的感受,不用在她换衣服的时候还要习惯性地别过头,去”,可见,叶的内心深处渴望获得随心所欲的时空,以回避婚姻大大小小的约束,这样,对于本分的叶来说,旅馆就成了他暂时从婚姻中逃遁出来的最佳场所;再次,叶的越轨不仅仅涉及到人的欲望、婚姻的本质及其冲突的问题,而且也是人生矛盾的必然反映:一方面,人是社会的,他需要家庭、需要团体,否则,因为缺少关爱,因为中断与生机勃勃的社会的联系,人的生活将如离开水的鱼变得枯竭、困顿和消极,小说中对叶独居后颓丧生活的许多描写便是注脚,正如后来叶对女儿的坦陈:“终于只剩我一个,但是那种自我的快活却不见了”;另一方面,人又总是希望在纷繁、喧嚣的社会环境中有一片属于自己独立的私人空间,就像叶希望“没有学生、同事、老婆、女人、邻居,只有我一个人,狭小的空间里,一切都是我的”,然而,世俗及现存文化法律并没有建立一道能够将个体有效疏离于世俗干扰的屏障,这样,人就始终处在与社会融合与背离的动态过程中,进入与突围这一矛盾始终纠缠着我们,成为我们挥之不去的痛苦,这已是“围城”话语的意思了,叶的越轨又何尝没有这样潜在的理由?正是由于以上诸因素的存在,使从未想过要摆脱一切伦理责任(包括家庭责任)来获取自由放纵之乐的叶,遇见梦如后,一切还是无可避免地发生了。可见叶的越轨不是被个人强大的自觉意识所驱动,既不是人物寻欢作乐的人生态度所促成的,也与商品化的现实无关,叶的故事又一次显现了个体涌动不息的情欲与稳定凝固的婚姻之间紧张、对峙的关系以及人生的矛盾是怎样使人处于左冲右突的尴尬境地。
然而,越轨是叶老师悲剧的起因,给他毁灭性打击的是“群体”的激烈反映:先是梦如的丈夫带着记者闯进房间拍照,接着是单位施与压力,使他被迫退休,妻女将他扫地出门,新闻单位又在推波助澜。在巨大的压力下,人的尊严被击得七零八落,以至于梦如自杀,妻子失去了“天赐的好丈夫”,而叶忍辱含垢地活了下来,但从此一蹶不振,’委琐、颓丧、消极,最后还打算步梦如的后尘。由此可见,现存的道德制度对婚外情的制裁无疑是极为严厉的,但同时我们应该看到,叶性格中的懦弱、缺乏直面人生的勇气等缺点,成为导致他整个人生溃败的重要原因。同样是面对丈夫出轨的惊变,叶的女儿则显得颇为镇静、坚毅,我们有理由相信,她会理智地安排好自己的生活,而不会像他的父母亲。
由于生活的开放与观念的日益多元化,一些作家似乎对存在的各种各样生活怀着更多的理解和宽容,而这种宽容因为它的心平气和和睿智比较容易获得人们的喝彩,毕竟“合乎人性地生活”是合理的、无可挑剔的。同样,《挂满星星的房间》的作者对叶的生活状况和遭遇也怀有温暖的怜悯,但作者的不寻常之处在于他并没有满足这种单向度的认同,他不仅仅是通过这个故事来维护人的欲望在日常生活出现的普遍性和合理性,而且同时他对这样的存在保持了一种理性批评的精神。小说以较多的篇幅叙述了叶越轨造成的身败名裂、妻离子散的悲剧,描述了叶独居后灰暗、停滞的生活:“干死的仙人掌,不亮的浴室灯泡,坏掉的门铃,没拉开过的积垢的百叶窗……”以及几乎与世隔绝的孤寂的生活,最后,又让他绝望地结束自己,这固然是生活对叶的严厉惩罚,有咎由自取的意思,但从中我们可感受到作者真诚而严肃的批判态度,而这种态度是作者直面严酷的人生发出的,包含着深厚的人道关怀;毕竟,人的欲望的满足不是生活内容和人生意义的全部,倘若一味地认同人的情欲、一味地夸大存在的合理性,则会消解生活的丰富意义,瓦解人生的价值尺度。正是对人生关怀和质疑的并蓄,使得《挂满星星的房间》品格得到了相应的提升,也令我们不由发出感叹:人的生活有时只要在某些环节出了差错,整个生活就无可挽回地轰然倒塌了,对此也许我们应该更多地检点自己的生活?这样的阐释也许并非作者的本意,但我们这样的“误读”并非臆测,在作品中是有迹可寻的。因此这样的“误读”不仅无损于小说的原意,而且是对小说意义的建设和丰富。
像许多小说家一样,《挂满星星的房间》的作者陈思宏似不愿意在作品中直陈自己的写作意图,也没有通过叶或其他人的心理描写或发感慨来透露小说的真意。他把承载小说意义的任务全部交给了人物的行动、人物之间的关系,从而使它们成为小说主题的主要诠释点,而由于人物的行动往往具有不确定性、多义性,这或许在一定程度上会遮蔽小说的意义,但同时也就构成了解读《挂满星星的房间》的多种可能性,“误读”由此产生,小说的魅力显得更加摇曳多姿。
从叙述话语看,《挂满星星的房间》主要是以悬念来演绎故事的。为了强化叙述本身的悬念效果,小说开端就有这样一句令人生疑的叙述:“五十五岁的第一天,他开始觉得一切都进入倒数阶段,”并且在叙述过程中,不时延续着这种悬念,尤其是小说前半部分,差不多有十处左右的笔墨在叙述、强调这种悬念,几乎每叙述完一件事,就会出现诸如:“死亡开始倒数日子”、“五十五岁的第一天,一切开始向死亡步步逼近”、“要快啊,他知道倒数正开始,死亡就在解落,滴答滴答,离躺下前还剩……”的语句,小说因此始终笼罩着扑朔迷离的氛围:究竟发生了什么使死亡即将降临到叶的头上?他为什么要选择五十五岁这一天结束自己?难道这一天有特殊的意味?然而作者故意引而不发,他不急于破解一团悬念,而是不疾不徐地叙述叶如何依次来到旅馆、理发店、女儿家、前妻家……读者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推动着,有一种欲罢不能的感觉,直到往事渐次浮出水面,悬念才自动消失,但是仍有一些谜团盘旋于读者脑中,例如:促使叶自杀的原因是他忍不住病痛的折磨还是受不了孤独的煎熬或者兼而有之?这些疑团似乎有些不了了之,却是作者故意留给读者想象的地方。如果作者一笔笔交代清楚事情原委的话,不仅小说容易膨胀,且索然无味,索性一笔带过,留下空白,反成上策,这样的空白在小说中尚可举出一些,例如,前妻信中说想见叶是自知不久于人世与他告别还是向他发出破镜重圆的召唤?前妻是病死的还是别的原因?再如女儿的婚姻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她的未来将会是怎样的?作者一概省略了,以腾出更多的笔墨给叶,小说也因此显得结构紧凑、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