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1期


精致柔美的温情表达

作者:洪 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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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月芳这几年不如意,就像鸡群中的一只鹤,突然变成一只鸡,而她张慧琴,虽不能说从一只鸡变成了鹤,但在别人眼里她现在就是发了……
  
  由此可见,整篇小说是以一个“变”贯穿始终。随着居林生的身份变化(“掉了下来”),柳月芳变了,居家变得冷清了;而张慧琴的家境变了,日子红火了……小说在他们两家轮回式的生活循环过程中又不时穿插着很多的现实变化:人们的口味变了,送礼方式和内容变了,表达感情的方式也变了,种种变化正说明着人们观念的变化,更说明时代社会的变迁和世相风情的更新。
  小说中生活的轮转之后,又进入一个新的循环,居林生、柳月芳和张慧琴们又面临新的起点。而在这一个个轮回循环中,故事以外的读者不也与他们一样么?不也是在不断地消解了过去的旧我,迎来和创造新的人生么?苏童在这个带有喜剧色彩的民间团圆叙事结局中,将个人的叙述与历史的叙述,甚至与人性的叙述、生命的叙述相互交织,构成了他个性化的艺术表达和生命思考,使这个故事空间里氤氲着深长的诗意,在情节的缝隙中流溢出隽永的诗性。于有限中寻求超越,在平淡中衍生张力,这大概便是这篇小说潜在的诗性和诗意了。
  3.平民与女人:人物的魅力
  与过去的小说还有一个相似的地方,便是苏童热衷于表现小人物的生活。不过,他以往感兴趣的是他们身上的猥琐、卑微(如《一个星期天的早晨》《离婚指南》),屈辱、压抑(如《红粉》《妻妾成群》),甚至阴暗、丑恶(如《米》),而《人民的鱼》似乎重新塑造了苏童的平民意识,传达出一种明亮而柔美的人间温情,体现了他对社会底层普通人群的人文亲近与关怀。
  其实,香椿树街也罢,东风鱼头馆也罢,历史也罢、现实也罢,都只是小说的背景,这些背景与过去他笔下的世界,或大同小异,或异曲同工。而生活在这背景中的人物的生存状态和情感希求却极其相似。作为小人物,他们对生活的把握、对命运的认同和归依同样朴实纯真,物质上的生存欲望,精神上的尊重欲望都那么微不足道。如居家当年的风光,也不过是一个小科长门下的春节前后送些鱼的风光(连想别人送只鸭子、送金华火腿、送干货也只是柳月芳自己的一厢情愿),而居林生如今的“仕途失意”,那个“可信度不高”的谣言和“年龄偏大、没有学历、缺乏政治理论修养和专业领导才能等诸多因素”也足够顺理成章了。至于张慧琴家的“幸福生活的源头”则更不足挂齿:“靠了她的大儿子东风”——一个差点闹了人命,上了“山”去劳改,又走私香烟的“名不正言不顺的个体户发了家”。还有那些没名没姓却自始至终在小说里睁大眼睛注视着这两家变化的人们,以及至今仍在暗地里偷国家的电,在水表上做手脚一滴一滴偷国家的水的人们……
  作家运用了生活还原的手法,以他特有的敏感将小说还原到最民间、最原始、最日常的状态里,让读者在这琐细真切的家长里短和日作日息中体察时代的变异和人生的迁徙。因而这些人物虽小,也谈不上十分丰满(如居林生这个人物连形貌也很模糊),但在这时代与人生的背景中,其个体的生命却鲜活了起来,有了血肉,有了魅力,并且被逐渐放大,成为融“个体”与“集体”于一体的形象,在他们身上读者看到个人和家庭的历史,也看到了社会和民族的历史。
  还值得一说的是小说的女性形象。苏童的小说有很多活鲜鲜的女性形象,以至于有人说他是当代作家中写女性的高手(也有人讥之曰有“脂粉气”“女性味”)。对此,苏童自己是这样说的:“我在创作中写女性时,常设身处地,站在女性角度运思,不断琢磨揣测,就像置身戏台,男扮女装反串演一回戏。这样创作出来的人物,能够得到大家认可。”
  从女性的视角,用女人的心理去写女人,是苏童的成功之处。小说中张慧琴与柳月芳之间的关系亲似姐妹,互相利用、互相帮助,而又彼此巴结、暗里较劲,很难用一句概括出来,把女人的心思把握得如此细致准确,缠绵隽永,着实让人叹为观止。
  她们两人一个明,一个阴;一个大大咧咧、干脆麻利,一个小家子气、爱做内功,两两对应,相得益彰,演活了两种不同类型女性的外在戏与内在情,也烛亮了同一片蓝天下的两个似非而是的女性世界。张慧琴为了自己及家人的生存与生活,曾经向富裕的柳月芳表白自己的“穷命”和困顿,又常为自己治家和厨艺等方面的特长沾沾自喜,她以居家最密切的邻居跟着沾光而感到得意自豪,虽没有多少文化,但心地善良、知恩图报。柳月芳好歹是个街道干部,虽仗着丈夫的权势只风光了一时,但比张慧芳有涵养、讲体面,善用心计,无论在风光时还是失势时,都对别人存有一点善意的戒心或不情愿。有关她们之间的关系,小说中有两个片断描述得相当贴切精彩:
  鱼在很大程度上促进了柳月芳和张慧琴的邻里之情。没有鱼,两个女人的关系也是和睦的,但有了鱼之后,她们的关系几乎可以说是亲如姐妹了。
  很可惜,张慧琴与柳月芳两家以鱼为媒的友情后来趋于冷淡了,两家的主妇仍然来来往往,但没有了鱼的穿针引线,这友情好像一件贴身的旧衣服,不知道哪里有点松,随时会绽线,谁也不敢穿。如果我们有心以此为例来考查邻里关系在新形势新时代的嬗变,时尚恐怕是个罪魁祸首。……
  在这里,苏童明确地告诉人们,她们俩的关系及其微妙变化(居家的失势和张家的后来居上),都只是时代变化、社会变化的一个美丽而微小的缩影。而在另一个用墨不多的女性形象——柳月芳的未来媳妇身上,作家则寄托了新的希望和新的意义。作为新生一代,与其上辈不同,她既有现代女性的张扬和自信,但又不失传统女性的细致与敏感,可谓有张和柳合二为一之妙!
  小说最后以这位敢作敢为,爽快利落,不依不饶的张慧琴做东请客,让柳月芳全家一起尽情品尝她的拿手菜。这是一个称得上展示小说“全家福”的场面,我们读读下面这段文字:
  
  宴席的格调突然急转直下,鱼头变成了某种态度的象征,涉及对姑娘的关爱,对张慧琴的尊重,也隐隐涉及到当事者对变革的态度。张慧琴把握了时机,眼睛发亮,盯着柳月芳说,怎么样,眷清形势了吧?这鱼头不吃不行,我今天非破你这个戒不可。
  柳月芳更窘了,她一定是意识到自己的决定不仅关系到鱼头,责任重大,便有点像踢皮球似的,把皮球踢到居林生那里去了,她对张慧琴说,我吃东西哪有这么挑剔?问老居吃不吃,鱼头,他吃不吃?张慧琴知道这是柳月芳让步了,当然乘胜追击,她说,老居呀,你疼不疼儿子,疼不疼儿媳妇,就看你的表现啦!居林生当时正在剔牙,年龄不饶人,他现在吃一点东西就得剔剔牙,听到要他表态,下意识地扔掉了牙签,人也坐端正了,居林生毕竟是居林生,能够认清形势,也善于表态,他的表态豁达而仁慈。这又不是什么原则问题,他说,上鱼头就上鱼头吧,谁爱吃谁吃,什么事都应该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嘛,鱼头又不是其他什么头,本来就可以吃的。
  
  在此,两个女性的性格又一次得到了展示,而且她们的故事也行将结束。它以人性的爱消解了她们各自心头的犹豫与失落,民间的世俗与温馨举重若轻地化解了时代的变迁所带给她们的不同境遇和彼此隔阂,让人进一步体验到人间温情的力量与柔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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