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0期


苦难民族的精神赞歌

作者:魏家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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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赞美》是穆旦写于一九四一年十二月的一首抒情诗,当时穆旦还在大后方的昆明。我们可以想象得到,这首诗里所写的场景,都来自他在抗日战争开始以后,在中国的南方大地上辗转流徙、颠簸飘泊的生活经历。诗歌的题目是“赞美”,他在赞美什么呢?是在苦难的战争年代里,中华民族所表现出来的坚韧、坚毅、坚定和顽强不屈的品格,而诗中的农夫,则是中国广大劳动人民的代表和缩影。
  但是,我们在读这首诗的时候,需要理解诗人并不是像我们经常读到那些现实主义的诗歌一样,通过对现实情况的如实的客观的描绘,把人民的苦难展示在读者的面前,以此来获取读者对诗人笔下所描绘的苦难同胞的同情;也不是以直抒胸臆的手法,把来自现实生活的感受,用理性的抒情语言来倾诉他的所思、所感,从而对读者产生直接的感染,以期引起读者与诗人感情的共鸣。诗人只是更多地诉诸诗人自己的感性的甚至是直觉的观察与体验,让读者与诗人一起去感受生活,接受诗人的情感的陶冶。所以,我们在阅读与欣赏这首《赞美》的时候,需要的是从诗的表现手段的特征出发,调动起我们对生活的感性体验,在阅读的过程中产生丰富的想象与联想,在诗人所描绘出来的现实生活里那些真切感人的画面中,去体验诗人的情感。
  首先,我们需要理清诗人在这首诗里的抒情线索,从这个抒情线索入手,来掌握诗人在赞美什么?怎样赞美?这样才能进一步了解全诗抒情的脉络,在更深层次上理解诗人对祖国、对民族命运的关切,对在抗日战争最艰苦的年代里,广大人民群众为了民族解放而英勇奋战的那种坚忍不拔的精神的崇敬和赞美。
  这首诗的整个的构思,是以诗人在祖国的大地上行走作为一个动态的过程来展开抒情的。诗的开头,我们好像跟随着诗人的脚步,也在祖国大地上行走,跟随着他的眼睛去看,去思索:这就是我们饱经沧桑与苦难的祖国吗?
  
  走不尽的山峦的起伏,河流和草原,
  数不尽的密密的村庄,鸡鸣和狗吠,
  接连在原是荒凉的亚洲的土地上,
  在野草的茫茫中呼啸着干燥的风,
  在低压的暗云下唱着单调的东流的水,
  在忧郁的森林里有无数埋藏的年代。
  它们静静地和我拥抱:
  说不尽的故事是说不尽的灾难,沉默的
  是爱情,是在天空飞翔的鹰群,
  是干枯的眼睛期待着泉涌的热泪,
  当不移的灰色的行列在遥远的天际爬行;
  
  诗人好像在用电影里的“空镜头”的手法,采用摇动着的广角镜头,对灾难深重的祖国大地进行全方位的扫描,我们可以想见,诗人就是那个“在遥远的天际爬行”的“不移的灰色的行列”中的一员,他以自己的那双饱经忧患的眼睛,带着忧郁的沉思,扫视着从灰暗的天空到阴云密布的大地上那些被灾难笼罩着的景色:山峦、村庄、森林、河流……乃至天空上飞翔的鹰群,他看到的只是满目的苍凉:“荒凉的亚洲的土地”、“野草的茫茫”和“低压的暗云”。诗人不但用眼睛看,而且还用耳朵在听,那广阔无垠的空间里,时间又像是凝滞了,除了呼啸着的干燥的风和唱着单调的东流的水,一切都是默默无声的,像死一样的沉寂。看着这一切,诗人的眼睛已经枯涩了,连眼泪也流不出来。这时候,诗人在空寂的背景上,看到了生活在这苦难大地上的人民:
  
  我有太多的话语,太悠久的感情,
  我要以荒凉的沙漠,坎坷的小路,骡子车,
  我要以槽子船,漫山的野花,阴雨的天气,
  我要以一切拥抱你,你,
  我到处看见的人民呵,
  在耻辱里生活的人民,佝偻的人民,
  我要以带血的手和你们一一拥抱。
  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这是无处不在的人民,他们“在耻辱里生活”,在不堪重负的劳动中累得佝偻了腰背,但是,尽管他们面临着异族的入侵、民族的灾难和艰难的生存环境这些重重的苦难,他们并没有被灾难压倒,从他们的身上,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民族已经起来”。在我们的眼前,仿佛看到那些曾经在苦难中挣扎的农夫们,在民族灾难来临的时候,挺身而出,听从时代的召唤,为祖国免除异族的蹂躏,毅然跨上了一条征战之路。诗中尽管流露出一种低沉悲怆的情调,但在他们的身上,我们仍然能够看到昂扬的时代精神和伟大民族孕育着的勃勃生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这一深情的赞颂,抒写出了抗日战争最艰苦的历史阶段,在中华儿女身上所蕴藏着的不畏艰难的民族精神和迸发出来的巨大力量。
  到了诗的第二段,诗人观察的视角犹如摇动的镜头,从空旷的自然环境转向了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的人:
  
  一个农夫,他粗糙的身躯移动在田野中,
  他是一个女人的孩子,许多孩子的父亲,
  多少朝代在他的身边升起又降落了
  而把希望和失望压在他身上,
  而他永远无言地跟在犁后旋转,
  翻起同样的泥土溶解过他祖先的,
  是同样的受难的形象凝固在路旁。
  
  这里所写的“一个农夫”,当然既是实指他所见到的某一个农民,也是中国劳动者的一个缩影、一个象征,因为这个农夫和每一个中国人一样,有自己的家庭,有自己的妻子儿女,他的身上,浓缩着我们民族的全部历史,他和我们的先辈一样,经年累月地承受着中国人民所曾经蒙受过的一切苦难。但尽管如此,他还是毫无怨言地“跟在犁后”,翻起“溶解过他祖先的”血汗的那些“同样的泥土”,以与他的祖先“同样受难的形象”,凝固一般地站立在路旁,没有怨天尤人的叹息和悲伤,也没有抢天呼地的叫喊和抗争,但是,在这些辛勤耕作的农夫们的身上,却背负着民族生存的希望,他们是民族精神和民族力量最有力的体现者。所以,当我们的中华民族遭遇到了深重的灾难的时刻,他既没有逃避退缩,也没有豪言壮语,只是默默地“放下了古代的锄头”,义无反顾地投身于民族解放的残酷的战斗中去,哪怕是“看着自己溶进死亡里”,即使“这样的路是无限的悠长的”,他也“不能够流泪”。因为这样的民族是坚强不屈的:“他没有流泪,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如果说诗的第一段是写灾难深重的大地,那么第二段则写的是饱尝辛酸的人民,而且在这两段里,诗人都不只是把自己的视野仅仅局限于眼前所见到的一切,对所见到的现实的景象作如实的描绘,而是把自己直接感受到的眼前的景象,上升到了理性的层次,从历史的深度上,对我们民族的苦难进行沉重的反思,把大地的苦难、民族的命运、劳动者的辛酸三者联系在一起加以思索,显示出了丰富的生活内涵和深厚的历史感。像“忧郁的森林里有无数埋藏的年代”,“多少朝代在他的身边升起又降落了”,“翻起同样的泥土溶解过他祖先的”,“他只放下了古代的锄头”,这些诗句都对眼前所见的景象作了诗意的联想与升华,与我们的民族所经历的深重的苦难相互交融,从而包容着丰富的历史蕴涵。
  到了第三段,诗人把目光又拉回到了现实世界,写他此时此刻所见到的中国农民的艰难岁月。这是一个饥寒交迫的农家的生活,虽然一样是群山环抱,天空晴朗,节令的变化也像其他任何地方一样,四时代谢,春种秋收,但农民的生活却是那样的艰苦:
  
  在群山的包围里,在蔚蓝的天空下,
  在春天和秋天经过他家园的时候,
  在幽深的谷里隐着最含蓄的悲哀:
  一个老妇期待着孩子,许多孩子期待着
  饥饿,而又在饥饿里忍耐,
  在路旁仍是那聚焦着黑暗的茅屋,
  一样的是不可知的恐惧,一样的是
  大自然中那侵蚀着生活的泥土,
  而他走去了从不回头诅咒。
  
  这里的“一个老妇期待着孩子,许多孩子期待着/饥饿,而又在饥饿里忍耐”,照应了前面所写的“他是一个女人的孩子,许多孩子的父亲”,写出了一个农民在义无反顾地走上抗日的征途时,他所承受的巨大的痛苦。就在他走向前方去为民族的生存冲锋陷阵的时候,他的家人却在后方忍饥受饿。诗人是由眼前的景象产生了痛苦的联想,那些在抗日前线英勇杀敌的战士们,他们的家人不是和眼前的这样一个具体的家庭一样,啼饥号寒,在艰难中度日吗?而他们却并不因为家人的艰难,就放弃自己肩负的民族重任,这样一些为民族解放而奋勇献身的战士,他们才是我们民族的脊梁。因此,“为了他我要拥抱每一个人”,这是赞颂,但与此同时又有着深刻的愧疚,因为我们不能给他们带来任何“拥抱的安慰”,“我们是不能给以幸福的”,所以诗人以更加深沉的悲痛,抒发了对这些战斗在抗日前线的勇士们的崇敬:“痛哭吧,让我们在他的身上痛哭吧,/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正是有了这样一些忠诚的勇士,才显示出我们的民族所蕴藏的不可抗拒的伟大的力量。
  但是,当时的情况是,抗日战争还处在最艰难的相持阶段,甚至可以说,离最后的胜利还很遥远,等待着我们的是长期的坚持不懈的斗争,因此,需要看到以后的日子会更加艰苦。诗人面对眼前的艰难岁月,充分意识到,我们今后还需要继续走下去,而随着他的疲惫而蹒跚的脚步,我们又看到了前面的艰难的道路:
  
  一样的是这悠久的年代的风,
  一样的是从这倾圮的屋檐下散开的
  无尽的呻吟和寒冷,
  它歌唱在一片枯槁的树顶上,
  它吹过了荒芜的沼泽,芦苇和虫鸣,
  一样的是这飞过的乌鸦的声音。
  
  与开头第一段相照应,依然是满目疮痍,一片苍凉的景象,风在呼号,乌鸦在呻吟,茅屋在倾圮,树木在枯槁,诗人依旧调动起了视觉和听觉,写出了眼前的大地破败不堪的景象,营造出浓烈的沉重而悲凉的抒情氛围。但他没有悲伤,没有失望,他对民族的未来仍然充满着信心。尽管他的脚步缓慢而迟疑,看着这破败的景象,几乎是“站在路上踟蹰”,而这种踟蹰,又是因为我们民族有着“多年耻辱的历史”,却并不意味着我们就没有胜利的希望,只是需要“在这广大的山河中等待”,哪怕“我们无言的痛苦是太多了”,也毫不足惧,那是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诗人在全诗的最后,重复地用了两句:“然而一个民族已经起来”,传达出了他对民族命运的无限信心,对眼前的这场艰苦卓绝的战争,最后必然取得胜利的乐观情绪。
  经过这样一番梳理,我们可以看出,诗人所采取的抒情线索是:“大地——人民——未来”,他把空间与时间这两条线索紧密结合在一起,而又以“人民”作为纽带,通过他所见到的中国农村底层的农民的艰难生活的描绘,引申出对中华民族的命运的联想,而在这个农夫的身上,我们又看到了民族的希望,那就是诗人反复吟唱的:“一个民族已经起来!”以“赞美”为题,以“一个民族已经起来”作为全诗的抒情基调,在中华民族抵御日本军国主义侵略的最艰苦的年代,唱出了一曲高昂的民族精神的赞歌。
  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诗人所面对的是极为惨痛的现实图景,中国的半壁江山沦陷在日本军国主义的铁蹄之下,民族灾难深重,人民惨遭蹂躏,尤其是在中国广大的农村腹地,农民更处于饥馑的生活状态中,在极度贫困的境地里挣扎。但是,又正是他们——中国最广大的农民——成为中国人民抗击日本侵略者的最主要的力量。诗人没有采取空洞的乐观的态度,也没有在眼前的悲惨景象前陷入深沉的悲观,而是以坚定的信念和充分的信心,把自己的赞美献给这些最伟大也最平凡的农民,既表现出了他的高尚的良知,也显示出了他作为诗人敏锐的洞察和感悟的能力。
  穆旦在这首诗里所采用的一个重要的表现手法是,以自己亲眼见到的现实生活的景象为基础,借助于密集的意象群,来营造出深沉炽热的情感氛围。在诗的开头第一段里就可以看出,他毫不吝惜笔墨地对眼前的景象作泼墨式的渲染,捕捉来自现实世界的意象,精心地把那些缤纷多彩的意象组合在一起。有时在繁复的意象中,我们需要细心地体会诗人隐藏在意象背后的丰富复杂的情感。如“我要以荒凉的沙漠,坎坷的小路,骡子车,/我要以槽子船,漫山的野花,阴雨的天气,/我要以一切拥抱你,你,/我到处看见的人民呵”,这几行诗句看起来好像颇为令人费解,但细心地体会一下,便可以理解,这是诗人把眼前所见到的农村生活的一般景物,与中国农民的普通的生活状态紧密联系在一起,传达出的是:你们这些最普通的人,却又是最值得赞美的人!
  在意象的选择上,诗人既重视直觉的观察和感性的体验,又不仅仅停留在对现实世界的表面现象的描绘上,而是把个人的感性的经验,转化为具有深厚的哲理内涵的意象,从而实现了感性与知性的融合,使他笔下的意象具有强劲的穿透力和表现力,蕴涵着丰富的思想力量。如诗的第二段里,把中国农民的现实的生活状态和历史的悲剧命运紧密结合在一起,既写出了眼前的“他粗糙的身躯移动在田野中”,也写出了“多少朝代在他的身边升起又降落了/而把希望和失望压在他身上,/而他永远无言地跟在犁后旋转,/翻起同样的泥土溶解过他祖先的,是同样的受难的形象凝固在路旁”,这就不是一个具体的农民,而是一个群体的意象,引起我们丰富的思考与联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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