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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灵”说的经典之作

作者:吴功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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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枚在文学主张上,继明代公安派之后,力倡“性灵”说;其诗文俱佳,成为其文学主张的成功体现,真率自然、情趣盎然。这篇《峡江寺飞泉亭记》就是其代表作。该文入选人民教育出版社的现行初中第五册语文课本。
  文章一开篇,就直奔主旨。“余年来观瀑屡矣”表明袁枚以观赏瀑布作为自己的旅游喜好和审美趣尚,犹如别的旅行家、文学家对山、树、江、云等各有所好一样。“屡”,在语义上是言其多,就不仅体现了上述的喜好、趣尚的独特性,而且体现了丰富性。这一点对于解读下文颇为要紧。在这么多的游历中,他惟独“至峡江寺而意难决舍”,情有独钟、难舍难分,其原因何在呢?作者紧随一笔点出:“飞泉一亭为之也。”第一句就主旨明确,将自己的主观喜好,不作任何修饰地点示出来。这里有“性灵”派真率的审美特点,同时,这一句扣合的是“意难决舍”的“意”,这又体现了“性灵”派重“意”,重主体感受的审美特点。这一句从话语现象上看,明白而清晰,但从话语意脉上看,却存在着一个隐含的疑问:作者看的是“瀑”,难舍的却是“亭”,两不相及,然而,这正好为下文拓开了笔路。
  但是,随后的笔墨并没有顺势而下,却是甩下飞泉亭,另开笔径,畅述自己的“观瀑”感受。这就使文情有了波澜。“凡人之情,其目悦,其体不适,势不能久留。”仍然扣合自身感受,扣合“性灵”笔法来写。其感受的核心是:既要满足视觉的愉悦感受,又要满足身体的舒适愿望。如果仅获“目悦”,却“其体不适”,那就无法“久留”,保持长久的审美观赏兴趣。下面,作者就举了自己亲历的例子:浙江的“天台之瀑,离寺百步”,相隔过远;浙江的“雁宕瀑旁无寺”,其他如江西的庐山、广东的罗浮山、浙江青田县的石门山,“瀑未尝不奇”,但游人都曝晒在太阳之下,蹲“踞危崖”,就“不得从容以观”,犹如“倾盖交”,匆匆一面,“虽欢易别”。这里暗承上文的“屡”,看得多,才有比较,实际上隐隐回答了自己钟情飞泉亭的原因。到这一步,文章的特点便露出来了:所有描述来源于主观感受,而感受的焦点则是目悦体适——视觉感受和身体感受同时愉适。这一小节对其他瀑布景点施抑笔,是为了从反面褒扬飞泉亭,欲扬先抑,效果更佳。
  经过文势抑扬,文章便进入直接描写部分。一个“惟”字,有撇开他山,独写此山之意,文脉得以聚拢。“粤东峡山”,指广东清远县的峡山。它虽然“不过里许”,不以高大著称,但是,“磴级纡曲”,不是直上直下、坡陡难爬,显得从容舒坦,此为“体适”之一。又加之“古松张覆,骄阳不炙”,清爽宜人,此为“体适”之二。此处文章则对比了上文的“暴日”之苦。于“体适”之外,还看到一种奇特的树:“鼎足立,忽至半空凝结为一”,它使人“目悦”,从而丰富了登山的感受内容和描写对象。“凡树皆根合而枝分,此独根分而枝合”,作者不禁脱口而出一声赞叹:“奇已!”迸发出审美惊喜感。可见,作者登山过程心情不错,迥异于别处。这为下文描述目悦而体适的飞泉亭观瀑又作了感受上的铺垫。
  接下来便是本文的重点部分。但是在笔墨配额上,写瀑只一句:“登山大半,飞瀑雷震,从空而下”,可谓惜墨如金;但是写亭却是洋洋洒洒,则可谓泼墨如雨。略加寻绎可以看出,本文的笔墨线索在感官上是目与体,在感受上是悦与适,仅有其中之一还不行,而是要两结合,派生到具体的景观上则是瀑与亭,这又是一个两结合。然而,作者没有平摊笔墨,从一开始就标示着他更重视体、适、亭,把握了这一点,才能很好地解读本文。身体舒服、舒适,心情也才舒畅,作者在本文中所要体现的“性灵”派感受性特点在这里得到强化。“瀑旁有室,即飞泉亭也。”到这一步,作者正式点出了他所要描写的对象。“旁”字对应了上文所述瀑旁无亭之苦,“室”则表明它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亭——“惟有此亭无一物”(苏轼《涵虚亭》句)——四面皆空,而是修建成“室”了——“八窗明净”,这正是作者踏破铁鞋所寻觅到的理想处所。喜悦的审美情感渐上笔端。“闭窗瀑闻,开窗瀑至”,开阖之间会出现不同的审美景象,形成不同的审美感受,笔端喜情加浓,遂致笔墨喷溅:“人可坐,可卧,可箕踞,可偃仰,可放笔砚,可瀹茗置饮。”可以满足人的身体和文化的诸多需求,这便是“适”的完美体现。作者的喜情继续高涨:“以人之逸,待水之劳,取九天银河置几席间作玩”,作者终于站出来拍手赞赏道:“当时建此亭者其仙乎”,视同仙人一般,是最高档的赞美。行文至此,文章又出现了一个新的两结合:欣赏瀑布的自然山水审美意识,濡墨品茗的文化审美意识,而这次的两结合,作者的着眼点是:声。从而在文路上形成视觉形象的观瀑向听觉形象的听声的转化。而作者对声的渲染,则着意于声的交响。先写弈棋,这显然是文化行为。作者没有着意于孰赢孰输,而是写出声的交汇:“水声,棋声,松声,鸟声,参错并奏。”再写吟咏,这同样是文化行为。“老僧怀远,抱诗集尺许,来索余序。于是吟咏之声,又复大作。”接着作者表述了自己所企求的最高理想境界:“天籁人籁,合同而化”,自然人文,合而为之,同奏一曲雄壮的交响乐。这正是中国文化、美学天人合一,自然人文融化精神的具体表征。“不图观瀑之娱,一至于斯”,其审美感受的意外获得,正是作者“屡”次追求的意中实现。其喜情溢于言表,主观感受再次露出字面,但作者笔锋却一转,又落在“亭”上——“亭之功大矣”!“亭”是作者的笔墨重心、审美重心,于此也再次显现构思意图。在作者看来,这一切都是“亭”所提供的、所赋予的,这就把“亭”之功能、功效推到极致,也把全文推向高潮。
  随后笔墨一挪,笔势遂一跌:“坐久日落,不得已下山。”“坐久”显示爱之既深,“不得已”是因“日落”所致,表现了情绪的无可奈何、感受的无限眷顾,反转过来突出了飞泉亭观瀑之“体适”,突出了作者审美的高峰体验。接下来交代写作此文的缘起,没有流于一般的叙述程序,仍然是“性灵”做派,突出感受。“宿带玉堂,正对南山。云树蓊郁,中隔长江,风帆往来,妙无一人肯泊岸来此寺者”,流露的是对不知识赏者的惋惜之情。“寺何能飞!惟他日余之魂梦,或飞来耳。”以他日梦回魂绕的想象之言,强化了眷念之情,复以僧人的点示:“公爱之”,进一步提点了作者的热爱之情。于是,在文章结构上,虽属于主干之后的尾声,但是,由于作者几次挑起感受波澜,遂成为高潮之后富于情绪浮荡的余波涟漪。
  通过自然环境中的弈棋、吟诗活动,增添了观瀑的文化氛围和书卷气,并以天人相合的精神,提升了文章的文化品位和审美境界,体现了中国文人雅文化行为的审美情趣和精神需求特征。这是本文思想亮点之所在。
  跟整个宋代思想理学化、文学议论化倾向相同步,散文则出现理念化,自然对象不是审美的终极目标,而是借以发表议论、表达某一理念的载体。例如范仲淹《岳阳楼记》、苏轼《石钟山记》、王安石《游褒禅山记》等。到明代随着公安派“性灵”说的出现,中国散文审美出现重要变化,不是理性化,而是感觉化,所表现的是审美创作主体的感受、感觉、情趣,经验主体的色彩很浓,例如袁宏道的《满井游记》和《虎丘记》等。“性灵”说在清代得到延伸。就本文而言,它虽属于游记散文一路,但不同于通常笔法,不是把审美重心放在对象世界上,而是放在审美感受上,这便使本文具备了“性灵”说的基本特点。
  它所描述的不是经国之大业,也不发表宏深之议论,而是表达旅游中生理的某种感受——“体适”。这就把散文引入最寻常、最普通的生活和感受世界中来,告别宏大叙事。并以一种最直接的方式来表达对这种感受的喜好,是心灵的自然流露、心声的自由表达。
  在结构上不是根据景物而移步换形,也不是根据理思而起承转合,乃是根据感受而委曲抒露。它不是理思化散文,有着一望而知的事、理,景、论两大板块模式,而是不拘一法或成法,让感受如细流涓涓流注在字里行间,渗透进文章肌体之中。本文就感受的内容而言,有憾意、有惊喜、有满意、有赞赏、有无奈、有眷顾等。就感受的表达而言,有起有落、有抑有扬,还有高峰体验后的些微失落,富于节奏性。因观瀑“屡”多的经历而萌生“其目悦,其体不适”的非平衡性缺憾。由未得而去觅得,一旦觅得,则尽情占有和享受,飞泉亭内的适情适意不断强化和浓化;俟餍足人心,则又出现曲终人散,“不得已下山”的惜情。它典型而完美地体现了“性灵”派的构想、运思、传达特点,遂成为其经典之作。
  二○○四年七月十三日于南京
  
  附:
  
  峡江寺飞泉亭记
  □袁枚
  
  余年来观瀑屡矣,至峡江寺而意难决舍,则飞泉一亭为之也。
  凡人之情,其目悦,其体不适,势不能久留。天台之瀑,离寺百步;雁宕瀑旁无寺;他若匡庐,若罗浮,若青田之石门,瀑未尝不奇,而游者皆暴日中,踞危崖,不得从容以观,如倾盖交,虽欢易别。
  惟粤东峡山,高不过里许,而磴级纡曲,古松张覆,骄阳不炙。过石桥,有三奇树,鼎足立,忽至半空凝结为一。凡树皆根合而枝分,此独根分而枝合,奇已!
  登山大半,飞瀑雷震,从空而下。瀑旁有室,即飞泉亭也。纵横丈余,八窗明净。闭窗瀑闻,开窗瀑至。人可坐,可卧,可箕踞,可偃仰,可放笔砚,可瀹茗置饮。以人之逸,待水之劳,取九天银河置几席间作玩。当时建此亭者其仙乎!
  僧澄波善弈,余命霞裳与之对枰,于是水声,棋声,松声,鸟声,参错并奏。顷之,又有曳杖声从云中来者,则老僧怀远,抱诗集尺许,来索余序。于是吟咏之声,又复大作。天籁人籁,合同而化。不图观瀑之娱,一至于斯!亭之功大矣。
  坐久日落,不得已下山。宿带玉堂,正对南山。云树蓊郁,中隔长江,风帆往来,妙无一人肯泊岸来此寺者。僧告余曰:“峡江寺俗名飞来寺。”余笑曰:“寺何能飞!惟他日余之魂梦,或飞来耳。”僧曰:“无征不信。公爱之,何不记之?”余曰:“诺。”已遂述数行,一以自存,一以与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