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0期


堂吉诃德、房东太太与禅

作者:止 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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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一九三0年五月十二日,废名与冯至合编《骆驼草》周刊面世,废名所著《莫须有先生传》开始连载。至同年十一月三日出毕第二十六期终刊止,共发表十一章,即后来出版单行本之一至九章,十一章和十二章。单行本之第十三章和第十四章,一九三一年以《行云章》和《续行云章》为题,分别刊登于《青年界》一卷四期(六月十日出版)和二卷二期(九月二十日出版)。第十章和第十五章似乎不曾单独发表。由此可知,该书写作大致分为《骆驼草》时期和其后两截。怪得鹤西在《谈〈桥〉与〈莫须有先生传〉》中说:“全书十五章,到十二章止算一部分,以后又是一部分。前边的文章如石民君所说,确是生气虎虎,好比一棵小树,它不晓得一年可长出多少枝叶,到后边来,则文章像是棵老树了,宁静的,它完全有在几个主枝上着叶开花的把握。”估计为后来补写的第十章,文体也与前后略显差异。至于全书完成时间,废名所作《〈纺纸记〉前记》说:“去年重九,将《莫须有先生传》草草完卷之后,跑到南边走一趟……”“去年”系一九三一年。一九三二年十二月,《莫须有先生传》由开明书店出版。
  此前废名著有短篇小说集《枣》。其中部分篇章,可以看做《莫须有先生传》的雏形。如《卜居》(一九二八年十一月八日作)云:“A君是诗人。因为要做诗,所以就做隐士,就——用一个典故就‘卜居’。其实他已经从首善之区的街上卜到首善之区的乡下来了……”所述正是莫须有先生的行事。又《墓》(一九三年一月十二日作)云:“邻居是一些满人,生活苦行为则大方,尤其是女人和姑娘们,见面同我招呼,那话就说得好。”莫须有先生的环境亦是如此。彼此描写也不无相同之处。《卜居》与《墓》均取材于作者自己的生活,正与《莫须有先生传》相当。
  周作人在《知堂乙酉文编·小说的回忆》中说:“十多年前,莫须有先生在报上写过小文章,对于《水浒》的憎女家态度很加非难……”所指即为废名。作者自己也曾明确表示:“我这个人,同我的一部小说上的主人公差不多可笑,对于自己的行为总是有点儿悲观,即是说怕寒伧……”(《闲话》)以后写《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他更径直自称“莫须有先生”。这提示我们,作者与这一人物之间,可能较之一般原型关系密切得多。“我于民国十六年之冬日卜居于北平西山,一个破落户之家,荏苒将是五年。”(废名:《今年的暑假》)某种程度上他描写了自己的一段亲身经历。
  《莫须有先生传》开篇讲“反正我是不一定拼命反对索隐这个学说的”,那么我们不妨来试一试。第三章莫须有先生自称“我是南方人”,第四章房东太太说:“你的话也并不难懂,只是还带了一点湖北调子。”作者正是湖北人士。周作人在《药堂杂文·怀废名》中说:“在《莫须有先生传》第四章中房东太太说,莫须有先生,你的脖子上怎么那么多的伤痕?这是他自己讲到的一点,此盖由于瘰疬,其声音之低哑或者也是这个缘故吧。”又同一章莫须有先生说:“我生平最不爱打拳,静坐深思而已。”也与周氏该文记述相符。第十二章房东太太说:“不久以前那个巡警来问你有多大年纪,……我说了莫须有先生有三十岁。”恰好是废名开始写作此书时的岁数。
  第一章讲到莫须有先生的住所,“门前四株槐树而已。”一九二九年十月十三日,周作人给废名的信中说:“现迁居山北,不知四棵槐树的地方尚兼租着以备回去,抑以后就定居北营乎?”(《周作人书信·与废名君书十七通》)可见此乃事实。第四章又提起这些树:“我的意思只不过是羡慕这四棵树不小,——我常想今之人恐怕连栽一棵树的意思也没有了,目光如豆。”几年后作者为《世界日报》“明珠”栏写随笔,此意复见于《陶渊明爱树》,其中有云:“‘余迹寄邓林,功竟在身后’,是作此诗者画龙点睛。语云,前人栽树,后人乘荫,便是陶诗的意义,是陶渊明仍为孔丘之徒也。”
  《莫须有先生传》不少想法,作者此前此后均曾著文谈及。第十章说:“就好比杠房的执事人等,你们总看见过,那些瞌睡虫真有个意思。”《北平通信》也讲到此事,且谓:“十年以前我同一位北大同学谈到北平杠房的人物,他对于我的话颇有同感,他另外还告诉我一件有趣的事情,我曾记录下来作了一点小说材料,他说他有一回在北大一院门口看见人家出殡,十六人抬一棺材,其中有一人一样的负重举步,而肩摩踵接之不暇他却在那里打瞌睡。”又第十二章提起哈姆莱特遗言“The rest is silence”,并说:“昨天我还做了一篇文章,就用了这一句英国话,很是sentimental……”此文题曰《随笔》,比该章早一期发表在《骆驼草》上。第三章说:“前朝有个东方朔小孩子你晓得吗?他跑到王母娘娘的花园里,大施其狡狯……”东方朔故事为作者素所喜欢,所作《神仙故事(二)》有详尽发挥。第十一章说:“什么都照样不动,什么都只要个人儿来看,画屏金鹧鸪一点也没有褪色,点之恐其飞去矣。”系化用温庭筠《更漏子》词意,《谈新诗·以往的诗文学与新诗》中也有相近讲法。
  附带说一句,联系废名其他文章,或有助于理解《莫须有先生传》。譬如第十一章莫须有先生写情书,有云:“文章倒是真做得好,要不是有心人他就以为是滥调……”如果体会他后来在《谈用典故》和《再谈用典故》中的主张,当知此处说的并非反话,文章乃用庾信笔法,即如其所说:“中国的好文章,要有典故才有文章。”
  书中间或叙及作者师友之事。第五章说:“有一位老汉,同我相好,他说他愿得一枝百战钢枪挂在他的凤凰砖斋壁上。他原是江南水师出身。”指的是周作人。所云周氏意愿,见所著《泽泻集》中《钢枪趣味》一篇。又第一章末尾讲到:“他的这位好朋友是一位年青的essayist”,鹤西在《初冬的朝颜·怀废名》中说:“《莫须有先生传》里说的‘见面就握手,不胜亲热之至’的小朋友就是我,当时我确有一个小小的金属镜框的Keats像摆在桌子,他也的确说过‘这个穷鬼他也穿西服’的话,当时我并没有介意也没定做衣服的事,文章说的完全是他的自省……”
  另一方面,《莫须有先生传》第三章中当房东太太谈到皇帝“给你们一个姓冯的轰走了”,莫须有先生断言:“我并不姓冯。”似乎又警示读者,不要简单地在莫须有先生与冯文炳即废名之间画上等号。至于作者在《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中所说:“《莫须有先生传》可以说是小说,既是说那里面的名字都是假的,——其实那里面的事实也都是假的,等于莫须有先生做了一场梦……”则可以对应《莫须有先生传》第九章的话来看:“我是这样的可怜,在梦里头见我的现实,我的现实则是一个梦。”我们与其关注莫须有先生或废名的现实,不如关注他的梦。《莫须有先生传》的确取材于作者自己的生活,然而在现实层面之上还揭示了一个精神或感悟的层面,而莫须有先生体现了作者的理想状态。这是废名的一部精神自传。
  
  二
  
  周作人在《怀废名》中说:“这一期间的经验(按指移居西山)于他的写作很有影响,村居,读莎士比亚,我所推荐的《吉诃德先生》,李义山诗,这都是构成《莫须有先生传》的分子。”多年后作者在《〈废名小说选〉序》中也说:“就《桥》与《莫须有先生传》说,英国的哈代,艾略特,尤其是莎士比亚,都是我的老师,西班牙的伟大小说《吉诃德先生》我也呼吸了它的空气。”《莫须有先生传》第六章讲他所带“两部好书”,“一是英吉利的莎士比亚,一是西班牙的西万提斯”,言语之间,对后者似乎更其重视。此书写作,深受《堂吉诃德》的影响。
  作者曾在《墓》中说:“小毛驴一走一颠簸,赶驴子的一脸的土,很是诙谐的样子,自己便仿佛是‘吉诃德先生’一流人物了。”犹如事先描绘了《莫须有先生传》第一、二章情景,且已确认莫须有先生与堂吉诃德之间的对照关系。小说中莫须有先生所得种种考语,如:“莫须有先生,你简直是一个疯子。”(第二章)又如:“总之你这孩子的事情完全莫名其妙。”(第九章)与堂吉诃德给人留下印象完全一致。他们都是不合时宜的人物,只是莫须有先生更其内心化罢了。《莫须有先生传》作为一部精神自传,实际上作者是通过莫须有先生这一形象,表达了对堂吉诃德的契合之感。
  除了主人公之外,《莫须有先生传》的基本框架与《堂吉诃德》颇为相似。这里要提到一位常被忽略的人物。作者说:“然而首先总得把‘莫须有先生的房东太太’介绍过来,其价值决不在莫须有先生以下,没有这位莫须有先生的房东太太,或者简直就没有《莫须有先生传》也未可知。”(第三章)此语不妨联系他另一段话来理解:“我想,不但骑士出游应该有一个squire,《吉诃德先生》没有山差邦札(按通译桑丘·潘沙)一定是写不好的。”(《无题》)《莫须有先生传》中房东太太这个人物的设置,正如同《堂吉诃德》中桑丘的设置;房东太太与莫须有先生的关系,也类似桑丘与堂吉诃德的关系,——莫须有先生与房东太太是这部小说贯穿始终的一对人物,他们之间的关系构成了作品的主要线索。
  第六章中二人有番对话,可以为此推论提供佐证。莫须有先生说:“现在一切事都决定了,将来我的故事一天好看一天,我们两人从此相亲相爱,让我在人世无奇之中树它一个奇迹。说不定世界会忽而发达起来,那你就同我一路获得群众了。”房东太太说:“你这是什么话?你难道还有什么野心不成?我只要碗小米粥喝。”莫须有先生又说:“说得好玩的。人生的意义在哪里?就在于一个朋友之道。前人栽树,后人乘阴,互相热闹一下子,勉励勉励,不可拆台,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也。”强调彼此关系的重要性之外,更揭示了二人的不同立场;莫须有先生是理想的,而房东太太是现实的,这也使人联想到堂吉诃德与桑丘。第十二章房东太太说:“别,咱们都是自家人,用不着,日子长着哩,现在我晓得你手下并没有钱,等将来莫须有先生发财的时候,怕不多花莫须有先生几个?我们两个老夫妻,孤苦伶仃,活到七十八十又那是有准儿的事?那才真是受罪哩,到那时就全靠莫须有先生照顾照顾。”在《堂吉诃德》中,桑丘对于堂吉诃德同样满怀希冀。
  莫须有先生是一个精神漫游者,有如堂吉诃德之远行寻觅已消逝的骑士王国;房东太太有如桑丘是个陪伴角色——他们既是追随者,又对所追随的人时而予以批评。从某种意义上讲,桑丘比堂吉诃德清醒得多,房东太太较之莫须有先生也是这样。在第六章中,她说:“莫须有先生,你以后多谈点故事,不要专门讲道理,那是不容易叫人喜欢听的,而且你也实在不必要人家听你的道理,人生在世,过日子,一天能够得几场笑,那他的权利义务都尽了。”这是作品中不同于莫须有先生的另一视点。然而她始终游移于莫须有先生的批评者与追随者之间,所以接下去又说:“我可怜你,这么年青青的,这么的德配天地道贯古今,这么的好贞操!”
  有时房东太太甚至超出自己的实际身份之外,仅仅代表了这一不同于莫须有先生的视点。第六章中她说:“好孩子,能够寂寞那就好了。我看你刚才说话的神气我很有点担心,我怕你超出写实派的范围以外。人生是没有什么可以叫做一个醉字,那只是一个不得已的糟蹋,在艺术上也难免不是一个损失,好比你的故事在我看来就没有讲得好玩,恐怕就因为你此刻的气候不适于讲故事,那实在要同游手好闲的人茶馆里谈天一样才好。你的心事我也不必问,我只是想劝你一劝,血气方刚,戒之在斗,暴虎凭河,吾不与也。这个斗字的范围是很广的,不必是好勇斗狠。忍耐过去就好了。”第九章中则说:“我劝你以后要检点一点,不要老是那么得意,——我看你的生活其实也未必快活,只是自己动不动会扮个丑角样儿,结果人家以为你就是神仙,谁也不担心你……”此种时候,似乎人物已经不成其为人物,就连莫须有先生也常常如此。然而我们别有解释,留待下文再说。
  在房东太太身上,时而体现着作者某种倾向性,——这一点也与塞万提斯对待桑丘的态度相仿。第五章中曾借莫须有先生之口赞叹道:“房东太太,我真真的佩服你们。吃饭既然是那样的艰难,而屋子打扫得如斯之大雅,而一件古旧的夏布衫儿,这么的好铜纽扣,也决不拿去打鼓,殊为莫须有先生理想中的人物,人世真是好看多了。”书中另有个近乎否定的角色三脚猫太太,仿佛专门为了与房东太太形成对比而安排的。
  顺便讲到第三章中,莫须有先生与房东太太初次相逢于果园,凑巧她在小便之事。当下莫须有先生说:“那一位老太婆,你蹬在那里干什着?如果是解溲,那是很不应该的,这么一个好杏林,总要让它寂寞一点才好,不必拿人世的事情来搅扰它,何况你这个举动不一定好看……”也许应该从前述两位人物既对应又一致的关系着眼,莫须有先生无非借此申明自己超越现实(“不必拿人世的事情来搅扰它”)与重视审美(“这个举动不一定好看”)的基本立场而已,从而展现彼此之间有所不同。不过接下去写道:“话虽如此,这位解小溲之人面红耳赤了,她只是老羞成怒了,她是一个最讲体面之人。”似乎又在强调一致之处,那么若说双方自此开始心领神会亦无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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