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0期


虚无底色映衬下的欢乐之乡

作者:邓红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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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贵贱偶然,浑似随风帘幌,篱落飞花。空使儿曹,马上羞面频遮。向空江、谁捐玉佩?寄离恨、应折疏麻。暮云多,佳人何处?数尽归鸦。侬家:生涯蜡屐,功名破甑,交友抟沙。往日曾论,渊明似胜卧龙些。算从来、人生行乐,休更说、日饮亡何。快斟呵,裁诗未稳,得酒良佳。
  都说辛弃疾是一位“大声镗?”的豪放型词人,抗金复土之念是他词中的“主旋律”;偶尔他也写一些“狎昵温柔,不在小晏、秦郎之下”的情爱小唱,如《念奴娇·书东流村壁》(野棠花落)、《祝英台近·晚春》(宝钗分)之类,博得后人“才人伎俩,真不可测”的称羡。但要说到以词表现理思理趣,表现超越性的人生见解,好像就只能是像苏轼那样旷放、“外物”型词人的专利,而与辛弃疾这种“勃郁”、“情深”型的词人无关了,其实,这是文学史的习惯性误读。有过二十年归隐江西铅山农村的经历,被迫处在投闲置散位置上的英雄词人辛弃疾,因为要平息理想失路造成的悲愤情感,也“玄入参同契,禅依不二门”过(《南歌子》),对于宇宙、人生之根本问题,也援借过前贤思想作过深思长想,并有自己的一份悟得。其六百二十九首存世词中,包含着哲学思绪的词作,数量、质量并不在他人之下!本词就是其中的一首。
  这首词,作于庆元六年(一二)金华诗人杜叔高再次来到词人的隐居地江西铅山瓢泉探望他之后。别后,叔高来信劝这位六十岁的词人戒酒,词人则以词代言,将被触动的生命情怀,经由古典故的管道汩汩流出,化成出人意表的理中情。
  词起韵突兀而来,打破了一般长调铺叙平起的惯常路数。那样的起法,我们在柳永“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雨霖铃》),秦观“梅英疏淡,冰澌溶泄,东风暗换年华”(《望海潮》),周邦彦“章台路,还见褪粉梅梢,试花桃树”(《瑞龙吟》),姜夔“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扬州慢》)等诸名家笔下时常遇见,知道在这样有效的“集体临摹”中,隐藏着渐次展开一段曲折心情与感人故事的从容。而“贵贱偶然”三句,却起以对于人生命运的深沉感喟,汇聚着感情的重量与理识的浓度。他以飞花为喻,断言命运的偶然。在他看来,生命如树花同生,起始并无不同,不过是被命运的风吹落,偶然落在了不同的地方,有的落在华府贵堂的帘幕边,有的落在山野人家的篱笆旁。命运的偶然,打破了命运的公正。词人的觉悟,体现出他对于自己胆略才干远过于人,却被迫处于放废冷境的命运悲剧的理解和穿越。这里虽援借了《南史·范缜传》的典故,并非幻空出奇,但将南朝人对谈口语剪裁入词,却也妥帖奇隽。它直接将词情引向高处,使后来者难以为继——将人生看到如此了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但词人却顺势拖逗,“空使儿曹”诸语,继续化用《南史·刘祥传》典故,将上文意思补足:那些不配享有富贵而事实上享有它的人,也不必拘束紧张,时时用扇子遮住脸面,掩饰自己做过的见不得人的事。“空使”一词,下得深透。“空使”者,如此无益也。言下之意是,命运既是偶然的产物,那么,贵又有什么可羡,贱又有什么可羞?词人这样的失意英雄,也同样不必羞畏于命运的无理性安排,羞缩于命运的不给予机会。此处,通过他对不配享有富贵的“儿曹”放开一马,读者也自能领会他自己的“放下”。
  他是真的彻悟了吗?一个彻悟了的人,又被什么样的情怀牵绕?第三韵以下,似掉头不顾前意,转而拍题,实际上却是前文的反弹,有明断暗连之效。命运的升降既然如此受外力颠簸而不可预测与掌控,词人就不再向它俯首,或者与它抗争,他转向了可以把握的、给人暖意的友情。他转向了叔高,抒发对于这位友人的思念之情。“捐余筀兮江中,遗余佩兮澧浦。”(《九歌·湘君》)“折疏麻兮瑶华,将以遗兮离居。”(《九歌·大司命》)捐筀、遗佩、折疏麻1,本是分离者向所爱表达思念情意的符号,词人在这里用来表达自己与男性朋友之间的感情,显然是受到了中国抒情文学传统的启发。如曹植的《美女篇》、张籍的《节妇吟》那样,本为男子之间的纠葛,偏用了女性对男性抒情的角度,以取得表达上的缠绵深婉风致。同时,用极浓处的男女之情来描写男子间的情谊,也就能勾画出彼此感情的深厚与知己。“谁捐”、“应折”,全是虚字传神,一人一我,使词情显得空灵摇荡。上片末韵,他更借用“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的前人诗句,抒发自己的眺望之情,与上韵气脉相承。他眺望叔高所在,唯见暮云叠叠,友人杳无踪影,他已经伫立到归鸟投林、暮色将尽的时分,仍然难以排遣这浓郁的思念。真挚的友情,在命运偶然性的阴影之下,更显示出它的光彩。这里“数尽”一词,最能见出他伫立时间之长久,和他孤独无聊的神态。
  然而,这里的“佳人”,又岂止只指着一个叔高!这里的“佳人”已是复指。除了指向志趣相投的朋友,还在潜意识里更指向他的抗金复土理想。这样的写法,并不少见。如曹植《杂诗六首》(南国有佳人)用佳人的容华绝代而遭遇极冷来比拟自己才华绝伦而理想幻灭的痛心,李白《长相思》用“美人如花隔云端”来比喻自己与理想遥隔的“推心肝”之痛苦,这里的“佳人何处”也有同样的隐喻意义。由此可见,词人虽然理解了命运的偶然,愿意转向比较可靠与温暖的人世情谊,但是,日暮途穷、理想成空的隐痛还是会不期然地袭上心头。那些往日所履历的,都是还没有清算的旧账,在这个日暮时分因为眺望与等待而泛起。他的觉悟与放下,只是一味舒缓痛苦的药石,但还不能根治生命的悲情。
  于是有了过片那种闪烁着往事遗痕的人生检阅。他说,看吧,我就是这样一个人:“生涯蜡屐,功名破甑,交友抟沙。”我的生涯是在蜡屐(山水游历)中了;往日功名已经如破甑了,“既已破矣,视之何益?”(《后汉书·郭太传》)我已经将它抛弃了;朋友如沙聚,“放手还复散”了。这里遥遥呼应开篇“篱落飞花”的比喻,在贵贱偶然的命运之手中,词人知道自己是世俗收获甚少的不遇者。这三个短句的感慨口吻可以想见,是对于上片的归结。同时,这三个短句也还有理解上的多义潜质,指示着词人心理上的不定状态:他虽生涯冷落,但有放意山水的恣畅;他虽功业无成,但有弃功名如破甑的潇洒;他的朋友虽如指缝里漏尽的沙子,风流云散,但是他也有不以为怀的自在。这里,感慨与放下,郁闷与豁达,交叠互见,显示着他心里的双重声音。而从这种兼容着闲适与感慨的语调里,读者可以发现,他的生命悲情正得到理识的调节和安顿,不像在“典型的稼轩词”当中那么激烈跳荡了。
  看得出来,友情的慰藉,虽是他抵挡命运悲剧的盾牌,但却并不能止息他作为英雄个人的心跳,“暮云多,佳人何处”的理想失意与“生涯蜡屐,功名破甑,交友抟沙”所总结的“人生三大事”的错位与空洞,实在是使他与世不谐的隐秘心结。他因此而倍感孤独,所以他寻找与自己相像的人。他找到了陶渊明。那个辞别官场、躬耕南亩、饮酒自放的陶渊明。这使他感受到无比的亲切与融通。“渊明似胜卧龙些”,在这种品评人物的主观声音中,那个始终占据青史主页的诸葛亮,那个曾经是他的政治榜样的卧龙先生2,不敢不稍稍逊退,让位给没有事功可数而成就人格榜样的“千古隐逸诗人之宗”陶渊明。词人的新价值观、新人生观,至此才清晰地形成。以下一气呵成,将自己的新价值观和新感受和盘托出。第一层是:“算从来、人生行乐”,他将人生中应有而没有机会去实现的担荷从心里放下了,认为人生中值得追求的,就是此刻的欢乐——众多的此刻欢乐,是不是可以连缀成此在的欢乐?“算从来”一笔包拢,力道很大,不仅表明这是他长期读经读史读他人(包括前人)生活状态和生命观念的收获,也表明他对于人生和历史的永恒意义的消解。第二层是:“休更说、日饮亡何。”这欢乐就在饮酒中,在于饮酒带来的忘情与忘世中。他对于劝戒者说,不要说饮酒伤身,即使我每天饮酒,能饮下的也不多了。这里颇有魏晋名士如刘伶等面对酒时的豪爽与洒脱。于是,叔高的劝戒倒像是刺激了他的雅兴:“快斟呵,裁诗未稳,得酒良佳。”催斟满杯酒,要化诗兴浓,诗意的人生在这样的状态中!
  命运“偶然说”的反面,就是命运“必然说”,作为两种很有影响的人生哲学观,它们对立而并存。词人之所以会选择其中的“偶然说”,是因为他需要这样的哲学作为化解痛苦的灵药。在“偶然说”中包含着的无理性、不公平,以哲学的抚慰,安顿了他因遭遇到特别不公的命运时所产生的勃郁悲情,让他逐渐平息了心底里的矛盾声音,逃向由虚无底色映衬着的欢乐之乡,这是心安之乡,是人生的无差别之境。一封戒酒书,激发千层浪,让世人看见了一个迥然不同的辛弃疾。
  词在写法上,远起近落。写对劝戒酒的回答,从“贵贱偶然”开始,直到下片最后两韵,才归入本题。初看似散,深思是近,全篇处处在表明为什么不能戒酒,只不过一直接,一间接。在修辞上,全词典故繁密,几乎每一韵都用典抒情说理,奥博非常。这些典故,或引用完整,或截用部分,皆能使说理深透,形象生动,不过亦造成阅读的陌生感,不解时皆成“语虎”、“事障”。是媸是妍,不同的读者自会有不同的看法。
  
  1疏麻:即芝麻,因自西域大宛国引进,又称胡麻,花白香可食,故《九歌》比以瑶华,与子实皆能延年益寿,故胡麻又称神麻。
  2辛弃疾《朝中措》(年年团扇怨秋风):“山下卧龙风度,台前戏马英雄。”为其自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