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0期
大而能化 伤而不衰
作者:宋立民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孟子云:“大可为也,化不可为也。”刘子钟评论萨都剌的《雁门集》时解释说:“所谓读书破万卷者,大可为也;所谓下笔如有神者,化不可为也。大而至于能化,可以谓之神,而为诗道之极也。”他说自己和“天下后世的知诗者”都会对萨都剌的诗词“叹羡仰慕之无已”,就是因为“天锡(萨都剌字)之诗,大而能化之诗也。语句虽钝厚,而自有天然之芒刺;对偶虽龃龉,而自有铿然之韵律。”一个色目诗人,能被后人称为“元诗冠冕”,能以大气包举的笔触“化”汉诗而与苏东坡争一日之长,自有值得解读之处。
颇为神秘的是,作为杰出的诗人,今存的元代文献中居然不见萨都剌一篇碑传。清人《江南通志》说他“登司空山太白台,叹曰:此老真山水精也。遂结庐其下,避世终焉。”(《雁门集》429-430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1月版)正因为晚年隐居,行踪无定,萨都剌的卒年有多种说法,但均认为其卒于元至正八年(1248)之前。《登石头城》写作时间不存,《雁门集》是编年体,附卷“诗余”所编《登石头城》已在最后,或可视为晚年之作。而萨都剌“下笔如有神”之际,元朝正步履蹒跚地走向衰亡,不久即为明所取代。《百字令》中“空”“清”“冷”的境界亦可印证作者当时的心境。在此,且让我们沿着诗人登石头城的足迹,对照苏轼的原作,看看这位“怀古专业户”的想法和活法。
石头城上,望天低吴楚,眼空无物。
与“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相比,萨都剌的“空”是严格意义上的“空”,是“水随天去秋无际”,是“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浪淘尽”则不然。表面上是“空”了,“尽”了,但下文告诉你,还有小乔和周郎,有如画的江山。沈祖先生说得好:“‘风流人物’的肉体虽已属于过去,而他们的事功却是不会磨灭的,它属于现在,也属于将来……否则,我们一看,‘风流人物’都被‘浪淘尽’了,那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还有什么下文呢?”(《宋词赏析》96页,北京出版社2003年1月版)所以,苏轼是中含暗转,似塞实通,“云空未必空”也。
“金陵王气、虎踞龙盘。”据野史说秦始皇混同六合、踌躇志满。以为有黄河之险、崤函之固,只要销天下之兵器、迁豪强于关内便可以掌控天下,基业万世。孰料某方士曰石头城上“有紫气缭绕,霞光隐现,是帝王之气”。始皇大惊,于是埋万金于城下以镇压“王气”——“金陵”由此而来。
那么,脚下有黄金该是“物”了罢,无奈与已经锈成了海石花的曹操和周瑜的战船相比,与吴楚广袤的天空相比,那黄金也照样是“空空如也”。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蒋介石下野,李宗仁坐守南京,风雨飘摇、四面楚歌;毛泽东曾用此句形容国民党政权的朝不保夕,气数已尽,那立意亦是苏轼型的:“风流人物”即将正式登场了!
指点六朝形胜地,惟有青山如壁。
诗名远播的萨都剌还是一位书画家。其《严陵钓台图》《梅雀》现收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是元代绘画艺术珍品。此句“六朝形胜”一指而过,强调其它形胜的速朽,正是突出“青山如壁”图的画意。
与“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相比,苏词是由“暗转”而“明转”,曰浪淘尽而人物出;可萨词却是承接上句,毫不改变:继续以“有”(青山)写“无”(无物),以“静”(“壁立千仞”的不动)写“动”(改朝换代的刀光剑影),以青山的“单色”写灯红酒绿、声色犬马的已然“无色”。夫六朝金粉、十里秦淮,当年是“浣花纸笺桃花色”,精炼的颓靡滋养着颓废的精炼。到萨都剌登临凭吊时,人们早已“向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周邦彦)了。
此句“惟有青山如壁”乃首次点题——下面反复念叨的,全是“人生易老山水依旧”的话题了。
蔽日旌旗,连云樯橹,白骨纷如雪。
与“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作比,同为写景,苏东坡是荡胸生层云,面对美景、壮景而目醉神迷,直想说“真美呀,停留一下吧”;而萨都剌却是一边从苏词里借意,遥想当年的赤壁大战,一面从历史的旌旗和樯橹中窥见了“白骨纷如雪”,生出与苏相反的感觉。“一将功成万骨枯”,英雄史不就是死难史吗?所有的奴隶和英雄都将变为白骨,无可抗拒。
悲壮可向上仰视,成为“卷起千堆雪”,亦可向下俯视,窥见“白骨纷如雪”。若干年后,“朦胧诗人”江河在其名作《祖国啊,祖国》中却是平视:“我把长城庄严地放上北方的山峦/像晃动着几千年沉重的锁链/……硝烟从我的头上升起/无数破碎的白骨叫喊着随风飘散”。现代人不再有浓重的“凭吊情结”,而“在英雄倒下的地方/我起来歌颂祖国”的灼热亦非昔日可比。但“长城”和“白骨”同写,显然是受到萨氏启发或因“同情”而暗合。
一江南北,消磨多少豪杰。
较之“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苏东坡是“美景”不胜收,遂以知“多少”反问。而萨都剌却是“白骨”不胜收,遂以“消磨”掉慨叹。
都是江山豪杰同写,苏由“千古风流”而落脚在“三国英雄”,镜头越拉越近。而萨则是变着远近虚实之法告诉你“眼空无物”,浩叹越扯越长。
其实,屡遭贬谪的苏子岂不知“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的道理。无奈其豪迈气魄和用世之心已成积习,见到“江山如画”,便禁不住“进入角色”、拉自己加入“英雄”行列。而刚直不阿、因弹劾权贵而漂流四方、沉沦下僚的萨都剌似乎从来不曾“辉煌”过。时至元代最后一朝 ,诗人已经明显地感到:沉沙折戟,消磨既久,又将有“一代豪杰”退出历史舞台了。“向前看”而总结教训屡见不鲜,“向后看”而一语成谶,确乎令人悚然——历史证明了诗人的远见。
寂寞避暑离宫,东风辇路,芳草年年发。
离宫是帝王专用的行宫,辇路是帝王专用的车道,以“寂寞”作概括,以“芳草”为特写,极尽“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的动荡和变幻。宋齐梁陈,契丹完颜,走马灯一般你方唱罢我登场,各领风骚没几天。石头城在此活像长发飘飘的白头宫女,诉说着一个又一个似曾相识的故事。比帝王、雄姿、道路、功业、笑容、美色长久得多的反倒是春风吹又生的芳草,造物主的无情跃然纸上。
而今识尽愁滋味,却道天凉好个秋,功名利禄又能如何呢?如果说苏东坡是偶尔“虚无”一下,时常想到甚至不断“内模仿”的还是“公瑾当年”,那么萨都剌则是早已勘破红尘转而自我安慰、自我平衡了。
与苏轼不同的是,萨都剌的心境已经平静如拂晓的群山。这平静让我们想起英国人蔼理斯的话:“没有一刻无新的晨光在地上,也没有一刻不见日落。最好是闲静地招呼那熹微的晨光,不必忙乱地奔向前去,也不要对于落日忘记感谢那曾为晨光之垂死的光明。”(《周作人文选1898——1929·蔼理斯的话》,广州出版社1995年12月版)
哀莫大于心不得不死。按理说勘破红尘的“觉悟”应该是“心亮”的同义词,可在萨都剌的眼里,那“觉悟”恰是“心死”的别称。牙齿没有了,舌头还在;帝王入土了,芳草依旧——作者显然已经站在时空的高处,他是在以“芳草”的目光审视,以“芳草”的声音发言。
落日无人松径里,鬼火高低明灭。
咀嚼此句,你不能不想到《红楼梦曲》里写贾惜春的那段《虚花悟》:“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
极写“空”“清”“冷”“消磨”“寂寞”还不够,在作品的“0618”即最要紧处,作者终于自己直接跳出来写“死亡”了。死亡是哲学、宗教和艺术的共同背景,是比爱情更恒久的母题。法国作家夏多布里昂把自己的文字定名为“墓中人语”,其伟大之处就是于活着的时候把永恒的叹息送到了我们心里——萨都剌也要这样做了。
夕阳西沉(我想起北岛绝望的诗句:“太阳向深渊滑去/牛顿死了”),松径阴森,高高低低、明明暗暗的鬼火把夜色剪成碎片。“雄姿英发”又怎么样?“羽扇纶巾”又怎么样?昨天的周瑜不就是今天的鬼火吗?将“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与此句对读,我们分明看到了阴间和阳世的对比、英雄与鬼魂的对比、潇洒与凄凉的对比、实有与虚无的对比:他们正是一页史书的反正两面——我们赞叹苏轼的憧憬,就不能不赞叹萨氏的冷峻,我们向往“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真实、自豪,就不能不痛惜那种“高峰体验”的短暂甚至虚幻。
“三百年间同晓梦,钟山何处有龙盘?”(李商隐)是的,建都南京而期望万世不绝的皇帝可谓多也,“到头来,谁见把秋捱过?”只有松径坎坷依旧,只有鬼火明灭依旧也。
歌舞樽前,繁华镜里,暗换青青发。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李白的青发“换”得快,属于“坐看带长,转看腰细”的多情一族。而苏东坡高出一着:“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他要追寻“换发之因”,曰缘于自己的多情:身在江湖,心怀魏阙,不能忘情于时事。到萨都剌则更高一筹,曰苏轼式的“多情”已经是入世者的“集体无意识”:看看前后左右,多少人“暗换青青发”,岂止是你老苏自己?“年华那朋友真好,它转眼就叫你老”,谁的脖子硬得过时间老人的镰刀呢?所以,既不必自笑,亦不必笑人,真有权力“笑傲江湖”的只能是公正无私的时间,岂有它哉。
相比之下,萨都剌态度当然不如苏东坡“积极”,苏忧国忧民,多少还有一些为“早生华发”而自豪的意思。但萨都剌的感叹却是沉重而宽阔得像大海中的落日,二者悲壮感亦在伯仲之间。需要注意的是,萨都剌的叹息是时间的悲叹,是“类”的悲叹。言下之意是:无论歌舞樽前的,还是繁华镜里的,谁能抗拒命运的安排?林语堂的“论语派”说人生不过是“有时笑笑人家,又是被人家笑笑”、“在台上好好演戏,被挤下来就站在前排好好看人家演”而已——殊不知萨都剌六百年前已经“顿悟”了。
伤心千古,秦淮一片明月。
慨叹人生如梦而借酒浇愁,“一樽还酹江月”的苏东坡,忧国伤身,徒叹老大,因壮怀激烈而以情语作结。萨氏对此似乎“习惯成自然”,故以景语作结。你人生如梦,还有一樽美酒挥洒,可我的手里早已是空空如也——“到如今、惟有蒋山青,秦淮碧”!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前者是发现时间淘不去英雄,自己又做不了英雄,遗憾齐天;后者是悟出谁也敌不过时间,自己更是无力,轻叹“奈何”。前者是关西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后者是空空道人,倚斜阳,吟“好就是了”。
收缩时一个“伤”字,定下全诗基调,“哀而不伤”是也。作为汉语惯用法,“哀”常常就是“伤”;如《礼记》句“有妇人哭于墓者而哀”。而在美学上,“哀”的力度与厚度显然不及“伤”。“哀”的组词和语义多与“秀美”即悲悯之美相关,如“悲哀”“默哀”“余哀”等等。而“伤”则更有“悲壮”的意味,如“伤害”“伤悼”“伤心惨目”。
细细体味,此浩叹齐天而掷地有声的美,显示的正是“不快”与“痛苦”之间的差异。首届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法国的苏策·普吕多姆说:“人们可以让最好的朋友不快,但对于母亲,人们只能使她痛苦,永远不能使她不快。”倘若仅限于自身,即便哀痛欲绝,也未必到达“伤”的境界。只有融个体入历史,“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才能产生“伤心千古”的悲壮。
同为金陵怀古,王安石的《桂枝香》欲言又止,断断续续,始终“大”不起来;周邦彦的《西河》怀旧气息过重,哀大于伤。惟萨都剌以“伤心千古”为基调的这首《百字令》,歌哭来自率性,悲切而不悲戚,清冷而一片雄浑,伤悼而大气十足也。
至此,我们可说,萨都剌“次东坡韵”是皮,“逆东坡意”才是瓤。同为借景抒情,怀古伤身,二位各有侧重和用意。苏词无论伤怀或赞叹无不“天风浩然”,建功立业的豪迈远远压倒了无可奈何的“消极”。而萨词自始至终悲情贯注,一片苍凉却照样能大气包举,深沉悲壮,大不易也。只是在谋篇上,尽管回环复沓、迂回包抄乃词家惯技,但与苏东坡《念奴娇》的转合、张力、容量和用情的多边相比,萨都剌还是稍逊一筹——“眼空无物”、“惟有青山如壁”、“秦淮一片明月”毕竟意象过于接近,辐射力稍嫌不足矣。
曾几何时,《念奴娇》已被斥为“消极”,《百字令》更是无从赏析。其实,境界有大小,情绪有悲欢,岂能以“政治论”衡量“艺术心”?王国维说:“‘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潇潇’?”漫说“伤而不哀”,即便哀得“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照旧可以流芳千古。真就是善,就是美,苏、萨的诗词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鲁迅先生说过,好诗似乎到唐代已经被做完,此后没有跳得出如来手心的大圣恐怕无以为继了。的确,苏、萨两位诗人作古之后,那种大而能化、伤而不哀的“宏大抒情”几成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