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8期


失去寓意的寓言

作者:曾艳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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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城堡的种种努力,他能略示城堡的梗概,了解到他能够了解的有关城堡的一切,但是,城堡的中心他永远也进不去,非但如此,甚至连什么是真正的城堡,他也不知道。卡夫卡这种对语言的限度的认识,具有浓郁的现代意义,同解构主义的语言观有许多相通之处。
  复次,由于这则寓言原属《中国长城建造时》中的一个片段,因此将二者联系起来进行思考是非常必要的,而且还可能获得意想不到的发现。《中国长城建造时》描写中国长城建造的原因、方法、过程和作用。建造长城的目的,是为了防御北方民族,但分段修建的方法却使长城留下了许多缺口。这样,修建长城的方法和目的便产生了矛盾。“它造得并不连贯,又如何起防御作用呢?甚至,这样的长城非但不能起防御作用,这一建筑本身就存在着经常性的危险。”因此,评论家通常认为,这篇小说表现了奥匈帝国封建官僚机构的昏庸无能、腐朽落后。但是,卡夫卡何以要用遥远而古老的中国文化来表现奥匈帝国的现实呢?卡夫卡与中国文化究竟是怎样一种关系呢y卡夫卡又是如何认识中国、想象中国,甚至创造中国的呢?
  万里长城历来被认为是中华民族的象征,建构长城就是建构中华民族的精神。因此卡夫卡以长城为切人点来解读中国的民族精神,并由此探讨东西方文化相互沟通和理解的可能性与必要性,实在是十分敏锐和深刻的。在卡夫卡的小说中,围绕长城曾产生过许许多多的传说,而由于工程范围之大,后人是无法一一凭自己的眼睛来加以衡量的。由建造长城而产生的种种解说的迷雾,本质上与中华帝国的含混不清紧密相连。譬如那位皇帝,我们几乎不可能打听到有关他的任何事情,虽然后来道听途说的不少,但一件也不能落实。“纵使有消息抵达我们这里,但已经太晚了,早已失去了时效。”皇帝的谕使还未将谕旨送到,早已改朝换代了。老百姓“不知道哪个皇帝在当朝,甚至对于朝代的名称都还存在着疑问”,他们“把以往的统治者弄得面目全非,把今天的统治者与死人相混淆”。一切都不可理喻,难以置信,就像是“一朵千百年来在太阳底下静静地游动的云彩”,于是,叙述者对这些问题的考察“暂时不想继续下去了”。
  卡夫卡放弃了对长城问题的继续考察,也就是放弃了对中国问题的考察,放弃了对东方问题的考察。他认为中国是不可阐释的,因为它缺乏任何确定的意义,这就像皇帝的那道圣旨。而阐释的困境就像是那位皇帝的使者面临的困境:几千年也走不完的庭院和宫殿,挤拥不堪的人群,以及堆积如山的垃圾,即使信使经过千辛万苦终于冲出了宫殿最外边的大门——“但这是决计不会发生的事情”——他所携带的已是一个死人的谕旨了。皇帝死了,谕旨已没有了任何意义,即便如此,谕旨也永远无法送达接收谕旨的人手里。这就像阐释者一直在阐释没有意义的符号,虽然经过不懈的努力,却始终只是从符号到符号的阐释,触及不到符号的意义,并且这种阐释永远也无法到达接受者那里。
  法国后结构主义大师罗兰·巴特在他的《喂,中国》一书中说,“我们希望中国存在费解的现象,这样我们就能够去理解它们;一种意识形态的返祖现象使我们能够去描绘那种创造性的阐释对象。我们相信我们知识分子的任务就是去发现意义。但是,中国却似乎在抵制这种意义的产生,这不是因为它隐藏了意义,而是因为它毁掉了所谓概念、主题和名称这一结构方式”。由于中国拒绝以西方的结构方式去制造现实,使得西方人不仅要质疑某些特殊的阐释问题,而且要质疑探索意义这一行为本身。这也就是巴特所命名的“阐释的终结”。卡夫卡在创作这篇小说时已隐隐约约地预感到了西方人对东方的“阐释的终结”,因此他放弃了对这一问题的考察,放弃了完成这篇小说的愿望,而只是将其中的一个片段抽出来,以《一道圣旨》为题,收在小说集《乡村医生》中先行发表,这不能不说是非常敏感而又颇有预见的行为。
  最后,在卡夫卡的这则寓言中,皇帝的谕旨显然是至关重要的,所有的人物都与谕旨有关。然而,这道谕旨的内容究竟是什么,除了皇帝和使者外,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位垂死的皇帝显然十分重视他的谕旨,他“如此重视他的圣旨,以致还让使者在他耳根复述一遍”。这道圣旨也是非常隐秘的,皇帝悄声向使者交代了旨意,他没有让任何其他人知道圣旨的内容。这引起了读者对这道谕旨的浓烈兴趣。然而,皇帝究竟在他的谕旨里隐藏了什么机密?他为什么一定要将这一机密传送给他遥远而卑微的臣民呢?这些遥远而卑微的臣民果真喜欢他们的皇帝吗?皇帝与臣民以前传递过谕旨吗?那时采用的是什么方式呢?那时传递的谕旨是什么内容呢?这些卑微的臣民将会收到垂死的皇帝的谕旨吗?……所有这些问题,我们在读完寓言后仍然一无所知。传播学告诉我们,“任何讯息(message)都是已知和未知、预料之中和预料之外的结合”,“信息是不确定性的减少”。但在皇帝的圣旨中只有“未知”,没有“已知”;只有“意料之外”,没有“意料之中”。作为信息源的皇帝的圣旨非但没有使不确定性减少,反而增加了更多的不确定性。这样我们便开始怀疑,皇帝下达的那道谕旨是否果真有意义。也许皇帝最初向使者交代旨意时,他交代的便只是一些没有意义的符号。皇帝和使者完成了某种庄重的仪式,仪式是必须完成的,而仪式之后的事情却是无足轻重的,就连他们自己也不奢望圣旨能传达到接受者那里。
  正如我们不知道皇帝谕旨的秘密是什么一样,我们也不知道卡夫卡这则寓言的真正寓意是什么。我们永远是寓言的旁观者,永远不可能获得真正的寓意。卡夫卡拒绝给他的读者提供任何秘密的信息,甚至卡夫卡自己也不知道其中的秘密,卡夫卡送到读者手中真正的“皇帝的圣旨”,就是一个寓言,一个几乎可以作任何解释而又拒绝作任何解释的寓言,一个失去了传统寓意的寓言。
  也许最后这种理解最符合卡夫卡的原意。卡夫卡有一则寓言,篇名就叫做《论寓言》,卡夫卡写道:
  实际上,所有这些寓言仅是表示:不可理解的就是不可理解的——这点我们早就知道了。但我们却必须每天苦心焦虑去思索,“思索它”是一个特殊的问题。
  关于这点,有一个人曾说过:“何必这样勉强呢?只要跟随寓言,你自己就成为寓言,根本不必每天苦心焦虑了。”
  另一个人说:“我敢打赌,这也就是一个寓言!”
  第一个人说:“你赢了。”
  第二个人说:“但不幸的,只是寓言式的赢了。”
  第一个人说:“不,实际上,你是寓言式的赢了。”
  原来,“不可理解的就是不可理解的”,只可惜我们并不是很早就知道这一点;“但我们却必须每天苦心焦虑去思索”,而这正是我们目前所做的。思索的结果就是,放弃对寓意的追问,放弃对意义的追寻,“跟随寓言”“成为寓言”,最后便可以“寓言式的赢了”。
  ① The collected Short stories of Franz Kafks,ed.,Nahum N.Glatzer,Trans.,Wills and Edwin Muir,Penguin Books,1983,P460.② 叶廷芳编《卡夫卡全集》,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1卷,第185~186页。③ Gila Safran Naveh,BLblical Parables and their Modern Re—creation:from“Apples of Gold in Silver Settings”to“Imperial Messages”,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2000,P123.④ Frederik R.Karl,Fram Kafka,pepresentatwe man,New York:Tichnor & Fields,1991,P271.⑤ 叶廷芳编《卡夫卡全集》,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7卷,第163页。译文根据英译本,略有改动。⑥ 叶廷芳编《卡夫卡全集》,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5卷,第9页。译文根据英译本,略有改动。⑦ Roland Barthes,Well,and China.Trans.Lee Hil-dreth,In Discourse 8 (fall—winter 1986~1987),P116~117.⑧ E·F·罗杰斯《传播学史》,殷晓蓉译,上海泽文出版社2001年版,第436、437页。⑨ 《卡夫卡寓言和格言》,张伯权译,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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