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8期


诗与思的张力

作者:侯传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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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泰戈尔既是诗人,又是哲学家,因此他的诗作常常是诗与思的结合,特别是一些哲理诗和宗教抒情诗,更具有诗与思的审美张力。《诗选》是泰戈尔逝世以后,他的朋友为他编选的诗集,共收人诗人的一百三十首诗。这些诗歌选自泰戈尔创作的各个时期,但主要侧重于后期的创作。泰戈尔的诗歌创作一般分为三个时期,一九○○年以前为前期,创作主题以生命、爱情和自然为主;一九○一至一九一五年为中期,以宗教抒情诗为主,另外政治诗和儿童诗也占重要地位;一九一六至一九四一年为后期,以爱国主义和国际主义的政治抒情诗为主,另外关于时间与生命、自然与人生的主题,以及怀旧、赠答等方面的诗歌也很有分量。本集选诗既然侧重后期,那么与诗人的其他诗集相比,表现爱国主义和国际主义思想的诗歌的分量更重一些,但其中仍有许多哲理诗和宗教抒情诗。这样的诗歌由于不易理解,所以往往被视为神秘主义。然而这样的诗往往蕴涵着诗人更多的人生思考,凝结着深厚的印度传统文化精神。忽略了这些诗歌,我们虽然避免了思想和灵魂的紧张,却错过了一座美的殿堂,失去和伟大的诗人深度对话的机会。
  下面细读诗人泰戈尔的三首诗,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这里依据的是谢冰心的翻译。当然,对翻译过来的外国诗歌的欣赏,只能侧重于其思想、意象与境界的品味。无论多么高超的翻译,原作的形式之妙和韵律之美都是很难传达的。
  
  第六首
  
  我曾在百种形象百回时间中爱过你,
  从这代到那代,从今生到他生。
  我的爱心织穿起来的诗歌的链子
  你曾仁慈地拿起挂在颈上,
  从这代到那代,从今生到他生。
  
  当我听着原始的故事,
  那远古时期的恋爱的苦痛,
  那古老时代的欢会和别离,
  我看见你的形象从永生的
  昏暗中收集起光明
  像永远嵌在“万有”记忆上的星辰呈现着。
  我俩是从太初的心底涌出的
  两股爱泉上浮来。
  我俩曾在万千情人的生命中游戏
  在忧伤的充满眼泪的寂寞中,
  在甜柔的聚合的羞颤中,
  在古老的恋爱永远更新的生命里。
  
  那奔涌的永恒的爱的洪流,
  至终找到了它的最后完全的方向。
  一切的哀乐和心愿,
  一切狂欢时刻的记忆,
  一切各地各时的诗人的恋歌
  从四面八方到来
  聚成一个爱情伏在你的脚下。
  
  这首诗原题为《永恒的爱情》,写于一八八九年八月,收入一八九○年出版的诗集《心灵集》。《心灵集》是诗人泰戈尔第一部真正的成熟之作,体现了诗人的独特创作个性和精神气质。这首《永恒的爱情》便是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作品。
  第一节有五行诗,前两行为一句,总括全诗大意。诗人将自己的爱情与宇宙万有的永恒相联系,“百种”“百回”都是极言其多。“从这代到那代”即世世代代。“从今生到他生”则不是一般的时间概念,而是一种轮回转生思想。轮回转生是印度传统宗教理论之一,认为人有前生、今生和来生,其间生命主体以不同的形式、在不同的个体中不断生死流转,生生不息。诗人借用这种思想表现爱情的永恒性。本诗节的后王行为一句,诗人把世世代代所有的爱情诗都看做是自己的作品,而那位被爱者也都接受了(“链子”“挂在颈上”)。
  第二节六行诗只有一句,着重写爱情在时间上的永恒。诗人听着“原始”“远古”“古老”的爱情故事,就看见了自己的情人的形象,而且这个形象如光明的星辰镶嵌在昏暗的万有记忆的太空。“星辰”意象既象征光明,又象征永恒。
  第三节有六行诗,前两行为一句,用“泉水”的意象表现爱情的源远流长。后四行为一句,以“生命”的意象表现爱情的鲜活,充满生机活力,才能永葆青春、永不衰竭。
  第四节有七行诗,前两行为一句,由分而合,将诗意引向主旨。最后五行为一句,总括全诗的所有意象,总括世间所有的爱情,像百川归海一样,汇聚成诗人自己的爱情,献给情人。
  把这首诗视为一首优美的爱情诗也无不可,然而它不是一首普通的爱情诗。他把世界上曾经存在和现实存在的一个个具体的爱,像水滴汇流,百川归海一样归人一个伟大的爱。《心灵集》中爱的对象是什么?诗人曾在给友人的一封信中谈到,那是心灵的情人,是他用艺术之手创造的第一个“神”的形象。印度古代宗教文学中有以爱颂神的传统,认为通过爱可以达到与神合一的最高境界。泰戈尔深受这种传统的影响,常常以情人关系象征人神关系,这在后来的《吉檀迦利》等诗集中有进一步的表现。
  
  第十一首
  
  我的存在的主,在我身上你的愿望满足了么?
  没有服务的白日过去了,没有爱的黑夜过去了。
  花儿落在尘土里也没有采集起来求你接受。
  你亲手调整的琴弦已经松弛,失去了音调。
  我睡在你的花园的浓阴中却忘了替你浇灌花木。
  时间已经过去了么,我的情人?我们已经到了这游戏的终结么?
  那就让别离之钟敲起,让早晨来使爱恋重新清爽。
  让新生之结在新的婚证中为我们打起吧。
  
  这首诗原题为《生命之神》,作于一八九六年二月,原载《缤纷集》。原诗较长,译成英文时大大压缩,篇幅不到原诗的一半。这是一首表达诗人自己的神秘感受的诗,一般人难以理解,经过改写压缩之后更难把握。全诗出自一个深沉的认识,诗人自己是神所创作的一个作品,他的所有忧愁和欢笑、工作和游戏,都和这个创造活动有关。他似乎是站在远处进行自我观照,发现自己正在被那个创造者所制作,那种制作的活动,那种创造,是一个艺术家的艺术晶。于是他问那位创作者“我的存在的主,在我身上你的愿望满足了么?”或者说,你想在我身上创造的东西,已经完成了吗?你对你的作品满意吗?
  从接下来的几句诗看,诗人自己似乎对这部“作品”不太满意。第二句说诗人没有像一般信徒那样每天每夜膜拜神、侍奉神。第三句说诗人没有像一般信徒那样采集鲜花拿来给神献祭,以至于让鲜花枯萎在尘土里。神对诗人的这些缺点错误是否能够宽恕?
  诗人认为,神创造诗人是为了让他歌唱,是要通过诗人这根“琴弦”奏出美妙的音乐。但是诗人却没能满足神的愿望,没有唱好神的歌曲。所以第四句诗说:“你亲手调整的琴弦已经松弛,失去了音调。”
  第五句诗人自比园丁。在《园丁集》第一首诗人用了类似的意象,表现得更为明确和细腻:一个仆人要求做女王花园里的园丁,其职责是“保持你晨兴散步的草径清爽新鲜,你每一移步将有甘于就死的繁花以赞颂来欢迎你的双足”。在这首诗中,诗人感觉神创造他是为了让他侍奉花园,但他没能尽到责任,“忘了”“浇灌花木”。
  第六句中诗人称神为“情人”,这是宗教抒情诗的传统。诗句中“游戏”这一意象内涵比较丰富。在诗人看来,创造人是神的游戏,正如诗人创作一首诗。造物主与人的交往也是一场游戏。当然,这里的“游戏”是指一种自由自在、令人心醉神迷的活动,而不是不负责任的游戏人生。
  游戏的“终结”意味着人的死亡,但面对死亡,诗人并不悲哀,因为生命循环不已,只有旧的,才会产生新的。因此诗人呼唤:“那就让别离之钟敲起,让早晨来使爱恋重新清爽。”表示诗人渴望新生。然而“新生之结”需要在“新的婚证中”打起。联系上文“我的情人”的称呼,联系诗人的其他作品,可以将“婚证”理解为死亡。因为只有通过死亡,人才能真正与神相会,也只有通过死亡,才能获得新生。在这里,诗人是渴望尽弃故我的人格升华,像凤凰涅槃一样,通过死亡获得新生,使自己更加完美,使创造者的意志得到更好的体现。
  
  第一二七首
  
  最初一天的太阳
  问
  存在的新知
  你是谁,
  得不到回答。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
  这天的最后的太阳
  在静默的夜晚
  在西方的海岸上
  问着最后的问题一
  你是谁
  他得不到回答。
  
  这首诗原题《太阳》,是诗人去世前十天口述,身边的人记录的。诗人去世后收入《最后的作品集》出版。这里有对时间的感悟、对生命的思考和对终极问题的追问。据说古代印度和古代希腊的哲学家都曾经提出过“认识你自己”的哲学命题。我是谁?我从何处来?向何处去?几乎是所有思想者都会遇到的问题。认识自我,从而实现自我,也是现代人的精神追求。然而对“自我”的认识,仍然是我们必须面对的一个哲学难题。这大概也是诗人泰戈尔临终之前所苦恼的问题。
  时间永恒,生命短暂。诗人想象他出世那天,太阳曾经问他:“你是谁?”他不能回答,别人也无法回答。当诗人就要离开人世的时候,正在西下的太阳又向诗人提出了这一问题:“你究竟是谁?”虽然度过了漫长的一生,经历了人世沧桑,经过了风霜雨雪,涛人还是回答不出这个问题。要么是还有许多困惑,要么是虽然有所认识,有所领悟,却无法用语言表达,所以那位提问者仍然“得不到回答”。
  诗人的沉默乃无言之美。在这样的问题面前,任何答案都显得非常幼稚;在历代哲人的思考之后,任何回答都难免重复;在百思不解的时候,钻牛角尖式的苦思冥想更显得愚蠢。所以那个被问者始终没有回答,或者干脆不予回答。
  然而作为既是诗人又是哲学家的泰戈尔,真的一点回答都没有吗?不会的。中国古代有思想家说过,“言不尽义,立象以尽义”。诗人泰戈尔深得其中三昧。诗人的答案就在诗的意象的象征之中。“太阳”在人类文学史上是一个具有原型意义的意象,它象征着永恒时间中的生命循环。初升的太阳与初生的婴儿对话,落山的夕阳与将死的老人聊天。太阳有起有落,人有生有死;太阳有落又有升,生命的旧的形式死亡还会以新的形式出现。人和太阳一样,是一个赤条条的生命,是生命循环中的一个链条,是宇宙循环中的一个环节,是一个不解释的存在。
  ① 如《吉檀迦利》第91首,诗人将自己比做新娘,将神比做新郎,将死亡比做婚礼,即诗人试图通过死亡实现与神的结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