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8期
“大声疾呼”之后的宁静企求
作者:吴 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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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罗斯诗歌史上,以“普希金——叶赛宁悄声细语派”为主线的表现“自我意识”的诗歌和以“涅克拉索夫——马雅可夫斯基大声疾呼派”为主线的表现“社会意识”的诗歌,以“内向型”和“外向型”为基本特征和基本区别,形成了俄罗斯诗歌史上的明晰的发展脉搏。而这两条主线的发展始终与社会时代紧密相连。
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主要继承了普希金、叶赛宁的抒情传统的俄罗斯“低语派”诗歌,充分汲取民间诗歌的营养,注重内心世界的展现和细腻刻画,精巧地表现了科技革命时代的现代人的复杂的心理感受。在这一时代,由于社会的动荡和人的情绪的波动不再像此前那样波澜壮阔,人们从外部世界转向对自己内心世界的关注似乎也是一个必然现象了。因此,俄罗斯的低语派诗歌开始“求静不求响,求情绪上的天然和谐而不求理念上的强烈共鸣,求对内心情绪的倾吐而不求对社会主题的把握”①。在强调公民意识的“大声疾呼”之后,“悄声细语派”诗歌开始回归自我,企求内心的宁静。
俄罗斯“悄声细语派”诗歌以鲁勃佐夫为代表。尼古拉·鲁勃佐夫(1936~1971)生于阿尔罕格尔州的偏远荒凉的北陲乡村——叶梅茨克村。他在海轮上当过海员,也进厂当过工人,并从一九五三年起开始写诗,自一九五七年开始在报上发表诗作。后来毕业于高尔基文学院。一九六七年,他的诗集《田野之星》的出版,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声誉,一跃而进入第一流诗人的行列。他的其他主要诗集《心灵保留着》(1969)、《松树的絮语》(1970)等也都赢得了很多读者的喜爱。
鲁勃佐夫的一生极为悲惨,这也给他的诗歌蒙上了一层悲哀的色彩。战争摧毁了他的一家。卫国战争期间,父亲战死在前线,母亲病死在家乡,六岁的鲁勃佐夫成了孤儿,在保育院里长大成人。孤独、痛苦、悲哀一直伴随着他,使他过着沉重的内心生活。年仅三十四岁,他就写下了“我将在隆冬酷寒中死去……”的悲哀的诗句。然而,这句诗却成了预言,时隔不久,即一九七一年一月十九日,在隆冬的酷寒的夜晚中,他的未婚妻在与他争吵时将他杀害。
鲁勃佐夫的抒情诗多以自然景色、日常琐事以及回忆童年为主题,以花草树木以及鸟类动物为意象,来抒发抒情主体的瞬间的内心感受。他的诗歌笔触细腻,感情真切,婉约缠绵,并且具有一种俄罗斯诗人所固有的忧郁的气质。他的诗歌很受苏联评论界的重视。在二十世纪俄罗斯诗歌界的“大声疾呼派”和“悄声细语派”这两大流派中,他被公认为“悄声细语派”的主要代表人物,而且被誉为“二十世纪后期最有才华的俄罗斯抒情诗人”②。
他著名的《故乡之夜》一诗,既表现了对故乡、大自然的眷恋心情,也可从中听到诗人惆怅、迷茫乃至略带哀怨的声音以及对人类纷争的担忧和内心世界对宁静和安详的企求。
《故乡之夜》是鲁勃佐夫抒情诗中较为著名的一首,作于六十年代末期,收入他一九七O年出版的诗集《松树的絮语》。在该诗中,作者把对故乡的思念和怀旧的主题融会进一片宁静的境界,使得全诗既弥漫着一种清新宁静的基调和动听迷人的音乐气氛,又渗透着若隐若现的感伤成分。柔和的静悄悄的故乡之夜充满了诗情画意和纯真的温馨,开头一行“高耸的橡树。深邃的水塘”,就单刀直入地把读者带进了富有神秘感的静谧之中。万籁俱寂,就连夜影也安宁下来,不再浮动,然而,诗歌表层的宁静里面,却又搏动着不宁静的心灵。在一片具有梦幻色彩宁静的境界中,却又注入了诗人的一缕缕“明朗的忧伤”,进发出对宁静产生怀疑的火花。这种明朗的哀伤是普希金——叶赛宁式的哀伤,怪不得他被认为是叶赛宁风格的继承者。
在一二两节诗中,宁静的基调是建构在两个“仿佛”之上的,两个“仿佛”,把人的思绪引入了梦幻境地,忘却了现实中的一切,仿佛喧嚣的现实世界已成为往昔,永不复返。然而,这两个“仿佛”不过是与事实相反的虚拟而已,在梦幻般的宁静的境界之中,其实渗透着诗人疑虑、苦闷的情绪和忧郁的气质。因为现实生活并不像这故乡之夜中的宁静的瞬间,现实世界还充满了喧嚣,充满了雷鸣,沸腾着暴风骤雨,翻滚着滔滔白浪。过去有过震动,遭受过灾祸,将来还会有震动。因此,在最后两个诗节,诗人怀着一颗充满灾祸感的心灵,发出一种对宁静的祈求,祈求这一宁静的瞬间停留下来,变成永恒,让这瞬间的内心感受持续下去,直至永远,这样,就没有灾祸触摸心灵,而且,疲倦的受伤的心灵也能在柔和月光轻轻的抚爱之中,慢慢地忘却过去的灾祸,沉没于神秘之波,融会于眼前这片使瞬间变为永恒的寂静。
该诗笔触细腻优美,内心感受和思想感情的波动随着对故乡之夜自然景色的描绘而变化,从中既可看出作者对故乡、大自然的眷恋心情,也可听到诗人惆怅、迷茫乃至略带哀怨的声音,直至最后诗人渴求自己的心灵在大自然的宁静中得到安抚,如同世界被月光的魔力所沐浴。
鲁勃佐夫另一首名诗《别离曲》作于一九六三年,收入一九六七年出版的诗集《田野之星》。当时他考入莫斯科高尔基文学院。据当时与他相识的文学评论家瓦·科日诺夫所说,年仅二十六七岁的鲁勃佐夫在那个时候过着极度痛苦、深受折磨的内心生活。从《别离曲》的基调中我们可以领略到他的感伤的心境。整首诗仿佛不是写成的,而是从生命的深处突然唱出来的。这唱出来的曲调带有神秘性的民间谣曲和哀歌的色彩,显得伤感,显得沉重。
读罢一二两节,我们能够朦胧地感到,抒情主人公意欲离开这片“被遗忘的灰暗之地”,抛开依然睡在“桦皮摇篮”中的婴儿和自己的短暂的爱情,另择道路,奔赴遥远的他方。他为何弃妻离乡,我们暂且一无所知。但我们能够体会到他为自己的负心而感到悲痛,并为自己的所为而感到悔恨。在接下去的两节诗中,抒情主人公以反问和劝诫的形式,规劝自己的爱人不要哀泣,不必悲伤。但透过表层,在深层结构中,却可以看出抒情主人公的强烈的悔恨之感。
五六两节中,抒情主人公对自己离乡的原因作了点滴暗示:这是因为他与她是“不同类的鸟”,而且,每当夜间,他总是受到一个梦魇般的不祥的脚步声的“紧紧迫逼”。由此可见,抒情主人公精神世界中存在着极大的困扰,存在着比辞别爱情更为痛苦、更为难受,也比爱情本身更为深沉的悲哀。
最后两节,诗人自然而然地以布娃娃的意象使这首本来就极为悲哀的别离曲增添了更为沉痛的一笔:连小女儿抱在怀中的布娃娃也将会哭泣。这一笔更加体现了抒情主人公沉重的复杂的心情,以及迷惘和困惑的境地。
① 刘文飞:《二十世纪俄语诗史》,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6年版,第237页。② 许贤绪:《二十世纪俄罗斯诗歌史》,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564页。
附:
故乡之夜
高耸的橡树。深邃的水塘。
寂静的夜影躺倒在四方。
没有声响,万籁俱寂,
仿佛自然界从未经受震荡。
没有声响,万籁俱寂,
仿佛屋顶从未听过雷声轰隆!
池塘边不曾有轻风吹拂,
庭院里的干草也不曾沙沙响动。
睡眼惺忪的秧鸡叫声稀落……
我已归来——往事却一去不返!
怎奈何?但愿此景长留,
但愿此瞬永恒地延长:
当心灵不再被灾难惊动,
当阴影游移得这般安详,
没有声响,万籁俱寂,
仿佛人生不再有震荡,
当整个心灵毫不遗憾地
全都沉入美好的神秘,
当明亮的哀愁笼罩着心灵,
宛若溶溶的月光笼罩着尘世……
(吴笛 译)
(选自《世界文学》编辑部编:《外国诗歌百年精华》,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
别 离 曲
我就要走了,离开这小村……
河水很快就要封冻,
到夜晚门扇会吱哑做声,
院里的泥呀,会有这么深。
母亲会来看你,悲伤地睡去……
在迷被遗忘的灰暗之地,
那一夜里,你守着桦皮摇篮,
将为我的负心而衷泣。
那么为什么,在这荒凉的沼泽,
当初你要眯缝起你的睫毛,
用手心里的浆果来喂我,
好像喂你心爱的小鸟?
别伤心!不要冒着嗖嗖寒风
在开春的码头上把轮船久等。
还不如饮此一杯别离酒,
纪念胸中短暂的温情。
我和你是不同类的鸟啊,
何苦同在此岸上久待?
也许我此去还会回来,
但是也许呀,永远不再……
你哪儿知道,每当夜间,
不论我走到哪里,总是听见
不祥的脚步声在我背后,
紧紧追逼,像一个梦魇……
不过我总有一天会记起浆果,
记起灰暗土地上的爱之花,
于是我会给你们寄一个布娃娃——
作为我最后一个童话。
让小女儿哄娃娃睡熟,
让她永远不会感到孤独。
“妈妈,妈妈呀!娃娃真好玩!
瞧她会眨眼睛,她还会哭……”
(飞白译)
(选自飞白主编:《世界诗库》,第5卷,花城出版社,199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