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8期


古典诗歌欣赏

作者:黄国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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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 明 之 始
  
   ——读《敕勒歌》
  
  敕勒川,
  阴山下。
  天似穹庐,
  笼盖四野。
  天苍苍,
  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敕勒歌》
  
  “一个民族的文明以诗歌始,以代数终”。这是西方一位对诗有偏爱、对代数有偏恶的论者所说的名言。意思是:文明开始时,人类与大自然契合,经验世界全由具体的实景、实物组成,所言所思,往往是鲜明的意象,有时简直就是诗。其后,人类越文明,思想越抽象,离诗的境界越远。也就是说,文明开始时,人类只懂形象思维;文明结束时,人类的脑袋已像一架机器,把一切具体的东西分解成抽象的概念了。
  这句名言的后半部是否正确,要待美学家和文学批评家去讨论。 《敕勒歌》这首名作却使人觉得“文明”的确“以诗歌始”。
  据《乐府诗集》引述《乐府广题》的话,《敕勒歌》“本鲜卑语”,其后“易为齐言”。坊间不少诗选说此诗为北齐的斛律金所作;其实此诗是敕勒族民歌,由鲜卑语译成汉语,斛律金充其量是译者,或者是记载中最先吟唱此诗的人。因此,《敕勒歌》虽然未必是文明草创期的作品,做《诗经》的玄孙还嫌年轻,但由于它是敕勒族的民歌,诞生时敕勒人大概仍不十分文明,因此我们勉强把它视为该族文明茫昧期的作品也无不可。无论如何,此诗的作者肯定没有研究过四声八病、矛盾语、反讽或符号学等文明产物。
  然而,这位无名作者却出口成诗,句句浑然天成,文明末期满脑子抽象思维的人未必写得出。首、二两句,全用白描铺设场景,“敕勒川”(在今山西省朔县境内)和“阴山”两个地名同时发挥作用,把读者带到苍茫的北方。“敕勒”一词,颇富外族情调(exotic),“阴”字则替画面涂上了阴沉的颜色。第三、四句,把镜头从地面移向天空,同时就近取譬,拿天空和游牧民族最熟悉的物件(毡帐,即今日所谓的蒙古包)比较,不但突出自然,而且极富构图秩序。此外,由于这两句不再用快捷利落的三字句式,而用一三(天——似穹庐)和二二(笼盖——四野)音步,沉浑庄重的节奏使读者更觉天阔地大。第五、六句,从容悦耳,用简单而有力的形容词(苍苍、茫茫)白描天空和四野,无垠的草原和天空随宏壮起伏的双声叠韵(“苍”、“茫”的韵母相同,前者属高越的阴平,后者属沉雄的阳平)更加具体地展现。最后一句,字数增加,节奏陡变,倏地把作品从静境带人动境,“羊”字像大提琴那样和五、六句“苍”、“茫”两个韵脚交响共鸣间,牛羊在茫茫的大草原蓦地出现。如此遒劲浑成的猝示式结尾,不但可以压前六句虎贲之阵,简直可以和中国诗史上最精彩的收笔争一日之雄长了。
  元好问在《论诗》三十首其七里大赞《敕勒歌》:“慷慨歌谣绝不传,穹庐一曲本天然。中州万古英雄气,也到阴山敕勒川。”《敕勒歌》写游牧民族的经验,苍古拙朴,笔笔酣畅饱满,而且节奏伸缩开阉,音韵宏壮铿锵,用字设譬,直接而透明,无疑是古典诗中的天籁;穿起元好问为它特制的锦衣,恐怕还嫌紧呢!说“敕勒之文明以《敕勒歌》始”,就差不多了。
  
  
  宋 诗 首 选
  ——读柳开的《塞上》
  
  呜骰直上一千尺,天静无风声更干;
  碧眼胡儿三百骑,尽提金勒向云看。
  ——柳开:《塞上》
  
  本文的题目叫《宋诗首选》,并不是说柳开的《塞上》是宋朝最好的诗。如果我这样说,天才横溢的苏东坡会首先发难,率领如林的杰作围攻这首七绝。
  我说《塞上》是宋诗首选,是因为它出现在钱锺书《宋诗选注》的卷首。该选集所录的作者以年代排列,柳开年龄最长,《塞上》出现在其他作品之前,也是理所当然。不过即使不论年资,这首诗也“不甚愧东坡”(东坡说自己的和陶诗“不甚愧渊明”),居于诗选之首,虽然未能成为李世民那样的英主,但穿起龙袍,也颇像皇帝了。
  七绝篇幅有限,对谋杀文字的作者(或者应该说“误杀”;坏诗人不懂“谋”篇之道,根本无“谋”可言)最难容忍。柳开深谙此理,所以绝不浪费文字,出招拳拳到肉,一落笔(“鸣散直上一千尺”)就走东坡“长洪斗落生跳波”(《百步洪》二首其一)的路线,开门见山(说“一箭定江山”更恰当)地表现了塞上的辽阔高亢,使读者耳侧目睁,惊视一枝响箭射人高空,足以继承大名鼎鼎的谪仙——中国诗史上出招最迅疾最凌厉的诗人。
  第一句把读者的注意力俘虏后,第二句张力稍减,开始从容地铺叙塞上的场景,不但具体刻画空间(“天静无风”),而且还用联觉svnaestliesia)手法表现声音。所谓联觉(钱锺书在《旧文四篇》里称为“通感”)手法,就是藉甲种感觉描写乙种感觉。这种手法,可以同时翻新两种感官经验,使二者相辅相成。柳开拿“干”(触觉经验)形容“声”(听觉经验),是现成的例子。在这首诗里,联觉手法不但新人耳朵,把听觉形容词难以表达的经验传达给读者,而且还把塞上的干燥、高亢、寂静写绝,利落浓缩,确是四两拨千斤的高招。
  物和景出现后,人马开始上场(“碧眼胡儿三百骑”),构成一幅意境新颖的《边塞图》。然而,就在这时,作者像袁枚写《所见》时一样,倏地用“点穴收笔法”把诗中人物点入永恒,也点人读者脑中(“尽提金勒向云看’’)。三百个“碧眼胡儿”,刹那间勒住了坐骑,和“忽然闭口立”的牧童一起在时间里凝定。
  曾有一位批评家撰文说,某某人如果拿了诺贝尔文学奖,就会丢尽中国人的脸。通常,荣获诺贝尔奖应当为国人争光才是,何以此公偏会为国人争黑呢?许多读者大概知道是甚么原因了。至于柳开在《宋诗选注》里领导一朝群雄,并没有丢宋人之脸,因为,他不但年高,而且还德劭(诗艺精湛)呢。
  
  
  九百年前的现代诗
  ——读王安石的《书湖阴先生壁》
  
  茆檐长扫静无苔,花木成畦手自栽。
  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
  ——王安石《书湖阴先生壁》
  
  中国的现代诗人,几十年来开拓的疆域是广阔的。洛夫、余光中、郑愁予、叶维廉、白蔌、杨牧、痖弦、罗青、杨泽……(再数下去仍会遗珠)是其中的佼佼者。以余光中为例,读者只须翻开他的诗集或散文集,就会惊觉几十年来中国文学进展之速。在意象方面,现代诗人的成就尤大。不少诗人,都能大胆创新,使人叹为观止。
  不过,好诗是一脉相通的。经典之作,往往永远现代;现代的佳篇,也会成为经典。这个论调的后半部,有待日后敏锐的批评家印证;论调的前半部,早已有数不尽的佳作支持。王安石(一○二一——一○八六)的《书湖阴先生壁》是个有力的例子。
  这首诗像所有的好诗一样,也重视结构和弛张抑扬之道。首、二两句舒徐从容,写茆(同茅)檐无苔、花木成畦,在读者眼前怡然展开一幅静景;主人的自得,也间接叫景物反映了出来。到了第三句,田畴的四周白水(说绿水也可以)萦绕,景物由静人动。王安石写这首诗时,田畴四周的水是否真的在流动,我们已无从考证;但作者以水拟人(“护田”,“将绿绕”),给“护”“绕”两个动词配上宾语(“田”、“绿”)后,无疑平添了水的动感。然而第三句的景物不过是慢动;最后一句才是动的高潮(也是全诗的高潮,是拟人法的结构,是大胆新颖的现代诗意象)。一至三句,不过一直为这个高潮做准备:一、二两句恬静如画;第三句缓动如电影的慢镜;最后一句,两山突然夺银幕而出,砰地推门人屋,把翠色直送而来,生动传神处有如《史记·樊郦滕灌列传·第三十五》描写樊哙的一段:“先黥布反时,高祖尝病甚,恶见人,卧禁中,诏户者无得人群臣。群臣绛、灌等莫敢入。十余日,哙乃排闼直人……”在中国诗史上,如此精彩的进发(说“爆炸”也无不可)式结尾,实在罕见。《书湖阴先生壁》,是九百年前写成的现代诗。
  就务去陈言的决心而言,王安石和庞德、艾略特、余光中等现代诗人是不谋而合的;读者如有兴趣,还可以在荆公《泊船瓜洲》和《江上》等佳作里找到证明。中外的现代诗人,如果要成立一个协会,把名誉会员衔颁给古典诗人,王安石必定会跟屈原、李白、杜甫、韩愈、李贺、李商隐、苏轼一起,名列中国作者的榜首。
  
  
  答一位外国语法学家的问题
  ——读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
  
  枯藤老树昏鸦;
  小桥流水人家;
  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
  断肠人在天涯。
  ——马致远《天净沙·秋思》
  
  中国(甚至世界)如果举行一个创作比赛,看看谁能用最少的文字说最多的东西,夺标呼声最高的大概是杜甫。不过,有资格争取亚军、季军、殿军的作者还有不少;本文讨论的元曲大家马致远肯定会成为其中一名。马致远的《天净沙》虽然未必可以观兵周室,问周鼎之轻重,但面对《秋兴》八首,也不会像虬髯客初逢太宗文皇帝那样气丧心死的。
  《天净沙》是元代最著名的散曲。元曲四大家其余三大(关汉卿、郑光祖、白朴),没有一个人的作品能像《天净沙》那样脍炙人口。这支散曲一至三句写的全是实物、实景,每句三个仂语(仂语的中心全是名词,修饰仂语中心的主要是形容词),没有一个联结词(如“之”“与”“于”“而”)、系词(如“是”“为”“系”)或准系词(如“像”“似”“如”),更没有印欧语系的时态、语气(mood)。景物经选择、剪裁后全用蒙太奇(或者可以说并列iuxtaposition)手法组合成一幅苍凉古朴的图画。中国的古典诗人之中,能用这样经济的淡墨枯毫,在这么小的画纸(十八个字)上写这么多东西的,实在罕见。更难得的是,三句的景物都能有机地相辅相成,绝不各自为政。同时,由于三句都用三顿,每顿两字(枯藤——老树——昏鸦),节奏分外缓慢,和曲中苍凉孤寂的情调配合。到了第四句,景物由静人动(“下”字表现的虽然不是——在此也不必是——“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那样的大动、剧动,本身却是个动词),节奏跟着转变(不过这是曲子的固定格式,功劳不能全归马致远),由前面的三拍缩成二拍(夕阳——西下),一方面为结尾蓄势,一方面把读者带人期待状态。这时,西风残照中,意境更加令人惝恍;主观的情绪有了客观的投射,已经如照片的影像在黑房里显现。结果末句的“断肠人”有了实景的印证,就容易使读者信服,而不致滥情了。最后三字(“在天涯”),则如电影的远镜,把读者的注意力飞快地拉向远方,令他怅然低回。此外,节奏由第四句的二字顿突变为急促的三字顿(断肠人——在天涯),也配合了远镜的急移。
  《天净沙》的韵脚也用得上乘。唐、宋两代,平韵和仄韵须要分押;到了元代,《广韵》的二○六韵和《平水韵》的一○六韵全部纳入了周德清《中原音韵》的十九个韵部,平仄开始互押。于是,马致远英雄乘势,在《天净沙》里依次用阴平(“鸦”“家”)、上(“马”)、去(“下”)、阳平(“涯”)的韵脚,大大增加了音律的顿挫起伏,使作品的感情更加曲折多姿。惟一可惜的是,元代的北方话已没有人声,马致远是大都(今日的北京市)人,已无人声可用;否则,他结尾时大概会换韵,用一个险急惨恻的人声字,把“断肠人在天涯”的落寞孤单唱得更动听。
  语法学家格林菲尔德(Eric V.Greenfield),在《西班牙语语法》一书里总结西班牙语的时态和语气时,提出过这样的问题:“汉语没有语气和时态,每个动词的基本形式始终不变,那么,中国人怎样表达他们的思想和感情呢?”读了《天净沙》,我们可以这样回答格林菲尔德:汉语妙就妙在这里。我们不需要日耳曼语族、罗马语族或希腊语族的时态和语气;我们的祖先,写起诗来,连系词、联结词都可以弃如敝屣。然而,我们不但可以表达思想和感情;我们的祖先(如马致远和杜甫)写的诗比西班牙任何诗人的作品都要浓缩呢!正因为汉语没有你所重视的时态,所以中国的诗,首首都可以迥立时间之外。这,不就是永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