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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断魂枪》赏析

作者:李 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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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舍的《断魂枪》发表于一九三五年,是现代文学史上最优秀的短篇小说之一。且不说它短短的篇幅中情节展开的起伏跌宕引人人胜,也不谈它人物塑造的血肉丰满栩栩如生。光是小说蕴涵的社会历史文化意义,就非常耐人寻味。
  谈到小说蕴涵的社会历史文化意义,有人引用作者的话说:“‘一个文化的生存,必赖它有自我批判,时时矫正自己,充实自己,以老牌号自夸自傲,固执地拒绝更进一步,是自取灭亡……由于个人的自私保守,祖国有多少宝贵的遗产都被埋葬掉了。’老舍痛感这种‘把生命闹着玩’的国民劣根性已经构成了我们民族潜在的危机的基因,故而借沙子龙断魂枪的泯灭,发出呼啸,以期唤醒那些仍倘佯在‘东方的大梦’中的国民的灵魂。”此种看法虽有作者的话作注脚,但笔者仍然不能赞同。依据这种思路,有人认为沙子龙纯粹是个负面人物形象,说他“在时代的狂涛巨浪面前驻足不前,抱残守缺,自甘沦落……(这种性格心态)像一贴精神的腐蚀剂,使沙子龙昔日的智慧机敏,蜕换为愚钝麻木,江湖上的豪侠义气演化为狭隘自私,传世的绝技,无端地变成了时代的殉葬品”(冉忆桥)。笔者认为这种看法是极不公允的。但这种看法又是极其流行的。
  自前苏联模式的文学理论传人当代中国以来,完全从社会政治经济发展历程的角度分析评价文学、文学中的人物与事件,已成定式;并美其名曰:历史唯物主义。其实,不管从一九三五年老舍写《断魂枪》时的初衷,还是从这篇小说客观蕴涵的社会历史文化意义来看,都远不同于鲁迅与他的《阿Q正传》。而分析文学,也并不是惟有社会政治经济发展这一个角度可行。笔者打算从人文精神这一角度切人作品的分析。
  同样的事物,从不同角度去看,会得出完全不同的结论。
  从社会物质功利角度看,国术不如洋枪;从人文精神角度看,洋枪远不如国术;从科技含量角度看,国术不如洋枪;从文化含量角度看,洋枪远不如国术。中国武术是几千年东方传统文化精神结出的硕果。国术不仅有外在的功夫,更有内在的精神境界。
  国术到底有什么内在的精神境界呢?借助两联古诗,或许可以让我们揣摸到国术的内在精神境界。
  “万一砉然禅关破,美人如五剑如虹!”(龚自珍)
  这一联诗本是描述参禅悟道的境界,说是参禅者一旦彻悟真谛,便觉石破天惊,但见美人如玉,雪刃如虹。这是一种参禅悟道的境界,也可说是一种中国武术的境界。因为中国的各种道术是相通的。古人云,诗道如禅道。其实剑道亦如禅道,达到出神人化之妙境时,其内在精神一般无二,其外在性相亦极为相似。
  此诗以美人喻禅,以剑道喻禅。所谓“美人如玉”,意指其润若凝脂,柔若无骨,圆融熟化,了无隔碍;虽然柔润之极,却又至坚至刚。喻示禅理真谛,无所不包,无柔无刚,无坚无润,一切的一切,尽在其中。所谓“剑如虹”,意指其锋刃雪亮如幻彩之光,剑气逼人如贯天之虹,异彩纷呈,变幻莫测。貌若虚幻之光,实则锋利之极;看似浮光掠影,实则剑锋无所不在,杀人无痕。喻示禅理真谛,看似虚幻无物,实则真实无比,无坚不摧,无往不胜。
  仔细体味之,与其说是在谈禅道,不如说是在谈剑道,在谈国术的内在精神境界:至坚至刚,却以至柔至润之性相出之;至真至实,却以至虚至幻之性相显之。
  “两头俱截断,一剑倚天寒!”(明极禅师)
  此联本是禅僧偈子,可以说是以禅喻剑,亦可以说是以剑喻禅。禅道剑道本来无别。
  所谓“两头俱截断”,意谓断绝世俗分别智,将成败得失生死荣辱一概置之度外;由此便回归了物我两忘浑然归一的原初本真状态,这也就是“一剑倚天寒”的境界,也就是人与天同运,与道合一的彻悟真谛的境界。
  这是禅道的境界,也是剑道的境界。剑道达至化境,剑客必然将成败得失生死荣辱一并超越,由此物我两忘,人与剑与天浑然合一:剑气化为净天之光,人体化为混元之气,顺天而动,与道同运,剑光冥明,与天俱寒!漫天寒光,似虚还实,无处不是刀光剑影;变幻莫测,似幻还真,寒光闪处物无一存。静而圣,无物能伤其皮毛;动而王,攻敌而无往不胜。
  《断魂枪》中似没有细写什么国术的精神境界,但却写了三个人——王三胜、孙老者和沙子龙——不同的武术表现。其实这也就是绝不相同的三种武术境界。
  王三胜靠着两只牛眼,一身横肉,几把死力气,只能以力胜人,唬唬外行,全无内功,更无内在的精神涵养。
  孙老者有绝佳内功,脑门亮,眼眶深,眸子黑得像两口深井,森森地闪着黑光。与王三胜比武,紧盯着王的枪尖儿,神威内蕴,眼珠子似乎要把枪尖儿吸进去。兵刃未接,王三胜心里先就虚了。交起手来,孙老者小试手段,便将王三胜打得落花流水。
  但比起沙子龙来,孙老者只能是望尘莫及。
  其实,小说并无一处实写沙子龙展露武功。只是开头写了一句:平生创出“神枪沙子龙”五个宇,在西北走镖,二十年没遇着对手;结尾处写了一句“沙子龙关好了院门,一气把六十四枪刺下来”。也就是说,作者对沙子龙的武术功夫,几乎全是虚写。其实,这正是作者的高明之处。所谓“真人不露相”,所谓“大象无形,大音希声”;中国道术(包括武术),达到至高绝佳的境界,是只可意会,无法言传的。
  但沙子龙的武术确实是达到了至高绝佳之境界的。
  中国的几千年不断的传统人文精神血脉,无外乎儒道两家(禅学是儒道释合流的产物)。东方至高的道术境界,其精神内涵,无外乎儒道互补。外儒内道,达到圆融浑一完美统一的境界,道术也就修成了正果。沙子龙可以说是修成了正果的高人。
  过去二十年,沙子龙可以说是“达则叱咤风云,兼济天下”;如今,沙子龙可以说是“穷则敛气守节,独善其身”。沙子龙是有信仰有崇尚的。国术不仅是他的武艺,国术内在的人文精神更是他的灵魂信仰、精神支柱。时运不济时,他怎忍任它沦为街头杂耍,他怎能丧失气节,与污浊同流!
  细察沙子龙其人,白昼黑夜,判若两人。白日里其所作所为如道隐之士,随缘任运,和光同尘,自然无为,与世无争。夜深人静的时候,则关起门来,回想当年纵横天下的威风,演练他的五虎断魂枪。这分明是个铁骨铮铮的武士,有一种不屈抗争的儒家精神。这种儒道互补的精神境界,恰如前述古诗所示的国术至高境界:至坚至刚,却以至柔至润之性相出之;至真至实,却以至虚至幻之性相显之;似虚还实,无处不是刀光剑影;似幻还真,寒光闪处物无一存;静而圣,无物能伤其皮毛;动而王,攻敌而无往不胜。
  谈到他的不传枪法,论者多有贬抑,众口一词说他自私保守,抱残守缺。你让他传给谁?传给王三胜,任他至尊至爱的国术绝技,沦为王三胜之流唬人混世的玩意儿?传给孙老者又如何?这个不识时务的倔老头儿便是得了这枪法,哪里又经得起洋枪一个弹丸儿?败在洋枪之下不也是亵渎了国术绝招?所以沙子龙叹一口气说:“那条枪和那套枪都跟我入棺材,一齐人棺材!”字里行间听得到楚霸王项羽的慷慨悲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项羽哪里放得下他的至爱虞姬?沙子龙哪里放得下他的至爱五虎断魂枪?时运不济啊,时运不济奈若何!
  都说他的不传枪法是由于心灰意懒,我想读者应该从“不传,不传”的叹息中听出弦外之音:“要传!要传!”只待时来运转,国术重登大雅之堂,为光大中华传统文化精神大显身手的时机来临时,沙子龙必然会传,当然要传!否则他一夜夜演练那五虎断魂枪干什么?
  说老舍写《断魂枪》与鲁迅写《阿Q正传》那样,是为了批判国民的劣根性;说老舍对沙子龙与鲁迅对阿Q一样,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根本是牛头不对马嘴。鲁迅对阿Q,是嬉笑怒骂,极尽讽刺鄙薄之能事。老舍对沙子龙,却是极为同情,尊崇赞赏有加。比之王三胜、孙老者,谁都看得出,作者的至爱在沙子龙。老舍同情沙子龙的生不逢时,满腔热情地将他写成了一个时代悲剧的英雄角色。他尊崇他的恪守气节,不与污浊同流;赞赏他的静待时机和不屈的抗争精神。
  阿Q身上体现的纯属传统文化的负面性,沙子龙身上体现的基本上属于传统文化的正面性。阿Q是个负面形象,沙子龙基本上属于正面形象。
  科技是全人类公用共有的武器,是每个民族为了自己的生存发展,都应该学习和掌握的。而各民族传统文化中不绝的人文精神,是民族的个性所在,是民族的灵魂依托。不能将科技和人文精神放在一个社会物质功利平面上作比较。更不能把民族传统文化之精华与国民劣根性混为一谈。
  老舍写作《断魂枪》的初衷,肯定不是批判沙子龙身上的所谓国民劣根性。但前面所引话语确为老舍所言,却不是一九三五年写作《断魂枪》时所言,而是后来在某种意识形态压力下对作品主题意蕴的追认。
  附
  
  断魂枪
  老 舍
  
  沙子龙的镖局已改成客栈。
  东方的大梦没法子不醒了。炮声压下去马来与印度野林中的虎啸。半醒的人们,揉着眼,祷告着祖先与神灵;不大会儿,失去了国土、自由与主权。门外立着不同面色的人,枪口还热着。他们的长矛毒弩,花蛇斑彩的厚盾,都有什么用呢?连祖先与祖先所信的神明全不灵了啊!龙旗的中国也不再神秘,有了火车呀,穿坟过墓破坏着风水。枣红色多穗的镖旗,绿鲨皮鞘的钢刀,响着串铃的口马,江湖上的智慧与黑话,义气与声名,连沙子龙,他的武艺、事业,都梦似的变成昨夜的。今天是火车、快枪,通商与恐怖。听说,有人还要杀下皇帝的头呢!
  这是走镖已没有饭吃,而国术还没被革命党与教育家提倡起来的时候。
  谁不晓得沙子龙是短瘦、利落、硬棒,两眼明得像霜夜的大星?可是,现在他身上放了肉。镖局改了客栈,他自己在后小院占着三间北房,大枪立在墙角,院子里有几只楼鸽。只是在夜间,他把小院的门关好,熟习熟习他的“五虎断魂枪”。这条枪与这套枪,二十年的工夫,在西北一带,给他创出来“神枪沙子龙”五个字,没遇见过敌手。现在,这条枪与这套枪不会再替他增光显胜了;只是摸摸这凉、滑、硬而发颤的杆子,使他心中少难过一些而已。只有在夜间独自拿起枪来,才能相信自己还是“神枪沙”。在白天,他不大谈武艺与往事;他的世界已被狂风吹了走。
  在他手下创练起来的少年们还时常来找他。他们大多数是没落子弟,都有点武艺,可是没地方去用。有的在庙会上去卖艺:踢两趟腿,练套家伙,翻几个跟头,附带着卖点大力丸,混个三吊两吊的。有的实在闲不起了,去弄筐果子,或挑些毛豆角,赶早儿在街上论斤吆喝出去。那时候,米贱肉贱,肯卖膀子力气本来可以混个肚儿圆;他们可是不成:肚量既大,而且得吃口管事儿的;干饽饽辣饼子咽不下去。况且他们还时常去走会:五虎棍,开路,太狮少狮……虽然算不了什么——比起走镖来——可是到底有个机会活动活动,露露脸。是的,走会捧场是买脸的事,他们打扮得像个样儿,至少得有条青洋绉裤子,新漂白细市布的小褂,和一双鱼踏实鳞鞋——顶好是青缎子抓地虎靴子。他们是神枪沙子龙的徒弟——虽然沙子龙并不承认——得到处露脸,走会得赔上俩钱,说不定还得打场架。没钱,上沙老师那里去求。沙老师不含糊,多少不拘,不让他们空着手儿走。可是,为打架或献技去讨教一个招数,或是请给说个“对子”——什么空手夺刀,或虎头钩进枪——沙老师有时说句笑话,马虎过去“教什么?拿开水浇吧!”有时直接把他们赶出去。他们不大明白沙老师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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