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8期
渴慕清静的秋士心态与细、清、真的艺术追求
作者:钱 虹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故都的秋》是一篇文笔洒脱、清丽秀逸的写景散文,也是一篇“以景述情,缘情叙景”的咏秋佳篇。作为中国现代散文史上的名篇之一,它问世至今已近七十年,一直受到读者的喜爱,多年来常被选人中学、大学的语文教材作为范文。作者郁达夫,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著名作家之一,五四初期即以《银灰色的死》 《沉沦》等小说,大胆描写中国留日学生的人生痛苦和情欲苦闷,真实地表现了五四青年的时代病而著称于世。作者于一九二一年十月结集出版的《沉沦》,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部短篇小说集。至三十年代,经历了时代风雨与社会变革的作者,小说的数量骤减,而将其创作兴趣和精力主要转移到散文和诗词方面,这一时期写下的小品、随笔、游记等,有不少都成为中国现代散文中公认的名篇,如《钓台的春昼》《西溪的晴雨》《江南的冬景》等等,而作者以一位江南游子的身份写下歌颂北国清秋的《故都的秋》,也是其中脍炙人口的佳作之一。
《故都的秋》写于一九三四年八月的北平,发表于当年九月一日出版的《当代文学》第一卷第三期。从写作时间上不难判断,该篇所写的秋景、秋色、秋声、秋花,都不属于北方“严厉、萧索”的暮秋季节,而属于刚褪去了暑热、涤净了火气,秋高气爽而令人心旷神怡的清秋时节。此时,南方的秋天姗姗来迟,“草木凋得慢,空气来得润,天的颜色显得淡,并且又时常多雨而少风”;“只能感到一点点清凉,秋的味,秋的色,秋的意境与姿态,总看不饱,尝不透,赏玩不到十足”。正是这种对于南方的秋天的遗憾与不满,促使作者不远千里,从杭州北上青岛,又从青岛赶来北平“饱尝一尝”“故都的秋味”。
此篇一开头,作者就交代了他之所以对北国的秋天情有独钟的原委:“北国的秋,却特别地来得清,来得静,来得悲凉。”这“清”“静”“悲凉”三个词语,不仅是作者对于故都秋天之特色的高度凝练的概括,也是我们解读《故都的秋》的一把灵验的钥匙。“清”和“静”是相对于“浊”与“躁”而言,“悲凉”则是“热闹”的反义词。于是,我们就读出了作者之所以那样痴迷、留恋北方的清秋以至不惜贬抑南方“赏玩不到十足”的秋意的内心隐衷。作者渴慕清净安宁、远避纷争嘈杂的“秋士”心态,只有在北国故都“领略秋的过程上”,才逐渐显露并清晰起来。
《故都的秋》描写了许多故都独具的秋天的景致,从“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虫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钟声”,到牵牛花的蓝朵、槐树的落蕊、秋蝉的残鸣等北国特产;连“北方的秋雨,也似乎比南方下得奇,下得有味,下得更像样”;秋雨过后斜桥影里人们拖腔拿调的悠闲互答;再到“北方的果树,到秋来,也是一种奇景”,一一娓娓道来,如数家珍。然而仅有细致的描绘是远远不够的,充其量也不过是一名工笔画匠。郁达夫对于散文创作,有其自觉的追求和独到的见地。他曾经这样现身说法:“小品文字的所以可爱的地方,就在它的细、清、真的三点。细密的描写,若不慎加选择,巨细兼收,则清字就谈不上了。”“既细且清,则又须看这描写得真切不真切了。中国旧诗词里所说的以景述情,缘情叙景等诀窍,也就在这些地方。”因此,《故都的秋》中所描写的秋景、秋声、秋色、秋味,都是经过了作者“慎加选择”,并非“巨细兼收”的,目的就是为了突出其“清”与“真”。“真”即真切、真情,这一点作者说得很清楚,但这“清”字,则有点语焉不详。在《故都的秋》中,这“清”字可与此文一开头的“清”“静”“悲凉”联系起来理解,即北国秋天特有的清高、清朗、清净、清闲与清幽,使人原本浮躁、郁热、烦闷、浑浊的心绪得到净化与升华。不是么?故都的秋天,哪怕“在皇城人海之中,租人家一椽破屋来住着,早晨起来,泡一碗浓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绿的天色,听得到青天下驯鸽的飞声”。在这样辽阔而清朗的青天之下,人的心绪沉静安详了,于是,“从槐树叶底,朝东细数着一丝一丝漏下来的日光,或在破壁腰中,静对着像喇叭似的牵牛花(朝荣)的蓝朵,自然而然地也能感觉到十分的秋意”。“清”与“静”,正是解读与领悟《故都的秋》的奥妙所在。惟此,作者才能在一种完全宁静松弛甚至不无闲适的心态下,将故都之秋的“一点点极细微极柔软的触觉”,都描写得那样细密真切,连扫街的扫过槐树下的“一条条扫帚的丝纹”,也是“看起来既觉得细腻,又觉得清闲”了。
在作者的笔下,南方的浑浊之秋与北国的清幽之秋,不仅是两重天地,两个世界,而且更是两种心态,两样意境。所以在文末便有了“黄酒之与白干,稀饭之与馍馍,鲈鱼之与大蟹,黄犬之与骆驼”这样泾渭分明的比喻;更有了如能留住北国之秋, “愿把寿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得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的心甘情愿的誓言。这些,其实都缘自秋高气爽的北国之秋,将人心中的燥热与郁闷荡涤得:厂彳:净净,使人的心境变得清朗、清净和清明的缘故。
附:
故都的秋
郁达夫
秋天,无论在什么地方的秋天,总是好的;可是啊,北国的秋,却特别地来得清,来得静,来得悲凉。我的不远千里,要从杭州赶上青岛,更要从青岛赶上北平来的理由,也不过想饱尝一尝这“秋”,这故都的秋味。
江南,秋当然也是有的;但草木凋得慢,空气来得润,天的颜色显得淡,并且又时常多雨而少风;一个人夹在苏州上海杭州,或厦门香港广州的市民中间,混混沌沌的过去,只能感到一点点清凉,秋的味,秋的色,秋的意境与姿态,总看不饱,尝不透,赏玩不到十足。秋并不是名花,也并不是荚酒,那一种半开半醉的状态,在领略秋的过程上,是不合适的。
不逢北国之秋,已将近十余年了。在南方每年到了秋天,总要想起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虫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钟声。在北平即使不出门去吧,就是在皇城人海之中,租人家一椽破屋来住着,早晨起来,泡一碗浓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绿的天色,听得到青天下驯鸽的飞声。从槐树叶底,朝东细数着一丝一丝漏下来的日光,或在破壁腰中,静对着像喇叭似的牵牛花(朝荣)的蓝朵, 自然而然地也能感觉到十分的秋意。说到了牵牛花,我以为以蓝色或白色者为佳,紫黑色次之,淡红者最下。最好,还要在牵牛花底,叫长着几根疏疏落落的尘细且长的秋草,使作陪衬。
北国的槐树,也是一种能使人联想起秋来的点缀。像花而又不是花的那一种落蕊,早晨起来,会铺得满地。脚踏上去,声音也没有,气味也没有,只能感出一点点极微细极柔软的触觉。扫街的在树影下一阵扫后,灰土上留下来的一条条扫帚的丝纹,看起来既觉得细腻,又觉得清闲,潜意识下并且还觉得有点儿落寞,古人所说的梧桐一叶而天下知秋的遥想,大约也就在这些深沉的地方。
秋蝉的衰弱的残声,更是北国的特产;因为北平处处全长着树,屋子又低,所以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听得见它们的啼唱。在南方是非要上郊外或山上去才听得到的。这秋蝉的嘶叫,在北平可和蟋蟀耗子一样,简直像是家家户户都养在家里的家虫。
还有秋雨哩,北方的秋雨,也似乎比南方下得奇,下得有味,下得更像样。
在灰沉沉的天底下,忽而来一阵凉风,便息列索落的下起雨来了。一层雨过,云渐渐地卷向了西去,天又晴了,太阳又露出脸来了;著着很厚的青布单衣或夹袄的都市闲人,咬着烟管,在雨后的斜桥影里,上桥头树底去一立,遇见熟人,便会用了缓慢悠闲的声调,微叹着互答着的说:
“唉,天可真凉了——”(这了字念得很高,拖得很长。)
“可不是么?一层秋雨一层凉了!”
北方人念阵字,总老像是层字,起来,这念错的歧韵,倒来得正好。
北方的果树,到秋来,也是一种奇景。第一是枣子树;屋角,墙头,茅房边上,灶房门口,它都会一株株的长大起来。像橄榄又像鸽蛋似的这枣子颗儿,在小椭圆形的细叶中间,显出淡绿微黄的颜色的时候,正是秋的全盛时期,等枣树叶落,枣子红完,西北风就要起来了。北方便是尘沙灰土的世界,只有这枣子,柿子,葡萄,成熟到八九分的七八月之交,是北国的清秋的佳日,是一年之中最好也没有的Golden Days(英语“黄金般的日子”)。
有些批评家说,中国的文人学士,尤其是诗人,都带着很浓厚的颓废色彩,所以中国的诗文里,颂赞秋的文字特别的多。但外国的诗人,又何尝不然?我虽则外国诗文念得不多,也不想开出账来,做一篇秋的诗歌散文钞,但你若去一翻英德法意等诗人的集子,或各国的诗文的Anthology(英语“选集”)米,总能够看到许多关于秋的歌颂与悲啼。各著名的大诗人的长篇田园诗或四李诗里,也总以关于秋的部分,写得最出色而最有味。足见有感觉的动物,有情趣的人类,对于秋,总是一样的能特别引起深沉,幽远,严厉,萧索的感触来的。不单是诗人,就是被关闭在牢狱里的囚犯,到了秋天,我想也一定会感到一种不能自已的深情;秋之于人,何尝有国别,更何尝有人种阶级的区别呢?不过在中国,文字里有一个“秋士”的成语,读本里又有着《艮普遍的欧阳子的秋声与苏东坡的赤壁赋等,就觉得中国的文人,与秋的关系特别深了。可是这秋的深味,尤其是中国的秋的深味,非要在北方,才感受得到底。
南国之秋,当然是也有它的特异的地方的,譬如廿四桥的明月,钱塘江的秋潮,普陀山的凉雾,荔枝湾的残荷等等,可是色彩不浓,回味不永。比起北国的秋来,正像是黄酒之与白干,稀饭之与馍馍,鲈鱼之与大蟹,黄犬之与骆驼。
秋天,这北国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话,我愿意把寿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得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一九三四年八月,在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