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8期


再谈“还原”分析方法

作者:孙绍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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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母校的校园告别,前文作者说,是为了不惊动校园,可能有道理。如果不作过细的语义分析,大概到此就可以满足了。但是下面的诗句明明说,并不是和校园告别,而是: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更深刻的矛盾摆在面前了。在现实生活中,有和云彩告别的吗?由此可见,前面引文的作者说“极具情境的再现性”,是句大而化之的空话。关键是和云彩告别还要轻轻的,悄悄的。坚决用还原法:既然是和云彩告别,步子再大,再有声响,也不可能惊动它。这说明,和云彩告别不过是一个诗化的想象,通过这种想象,回味自己美妙的记忆。另一个作者分析这一段诗句说:“轻轻的来,再悄悄的去,在淡淡的神形描写(按:这是描写吗?)中,蕴涵了千种愁绪,万般凄楚。”“马上就要离开康桥了,一想起离别,诗人的心情就变得分外沉痛……离别时的沉重压得诗人发不出任何声音”(《名作欣赏》二○○三年第十期《仅仅面对作品》)。在开头这四句中,潇洒地来,悄悄地回味,哪里来的愁绪和凄楚呢?和云彩告别,就是和自己记忆告别。为什么是轻轻的呢?就是因为和自己的内心、自己的回忆在对话。这里所写的不是一般的回忆,而是一种隐藏在心头的秘密。大声喧哗是不适宜的,只有把脚步放轻声音放低才能进入回忆的氛围,融入自我陶醉的境界。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境界呢?是一种梦的境界。诗中说得很明白,他说是到康桥的河边上来“寻梦”的:“在浮藻间,沉淀着彩虹似的梦”,“沉淀”,说明是过去的,不是未来的;是记忆深处的,不是在表面的。所以要向“青草更青处”去追寻。梦是美好的,充满了诗意的,而不是一般的,当然更不是闻一多式的“噩梦”。诗中一系列美妙的词语可以作为证明(清泉为虹、碧水为柔波,杨柳为新娘),那梦美好到他要唱歌的程度。
  当他写到“载一船星辉”,要唱出歌来的时候,好像激动得不能控制自己似的,但是,他又说,歌是不能唱出来的。这里出现了一个理解这首诗的关键性的矛盾:既是美好的,值得大声歌唱的,但是,又是不能唱的:“沉默是今晚的康桥”,因为,这是个人独享的。这雄辩地表明了这是诗人的默默的回味,自我陶醉,自我欣赏。这种自我欣赏,有个重大的特点,是秘密的,不能和任何人共享的。连夏虫都为他这种秘密的美好的记忆而沉默了。从这里也可以看出,他的轻轻、悄悄,不是为了惊动校园,而是相反,他强调的是,校园的一切都是为了成全他悄悄地回忆自己的秘密。“悄悄是别离的笙箫”,这种悄悄的,独享也是美好的,充满诗意的,无声是一种美妙的、幸福的音乐。
  懂得了这一点,才能更好地理解、体验最后一段: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主张这首诗中有沉重的痛苦文章说:“诗歌最后一句好像很潇洒,其实很沉重。康桥如此美好,作者怎么不想带走呢?……不带走,其实是带不走,就像诗人只想做康桥的水草,而不得不离开一样。”(《名作欣赏》二○○三年第十期,第五二页)在我看来,这是写在默默的回味中离开了,“不带走一片云彩”说的是,从客观世界,没有带走什么东西,带走的是美好的回忆,这些东西是不能和别人共享的,而是自己私有的。带走这样的记忆,是精彩的、轻松的、潇洒的。一个评论者却说:“在忆梦的情感高潮后,情感转入低潮。诗人从沉醉的梦幻中觉醒,从昔日的美好忆念中回到寂寞忧伤的现实。一切已成过去,一切都只在梦中,只有‘沉默是今晚的康桥’。‘夏虫也为我沉默’,可谓人哀景也哀,渲染的是一种凄清冷落的离愁别绪。”“只有告别的感伤,与彩虹般的理想作诀别的沉痛与忧伤。”(《名作欣赏》二○○三年第十期,第四五页)
  作者分析这种哀伤的性质,是诗人“执著而徒劳地追寻单纯信仰(爱、美、自由)的歌吟”。这自然可备一说,但根据上述分析,这里,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沉痛和忧伤”,退一步就是有一些对于单纯信仰的失落的成分,公开抒写失望的浪漫诗人的光荣,绝对没有必要反复强调轻轻和悄悄,一个人秘密地自我陶醉。当然,一定要说离别,总不能没有一点忧愁,就说是有罢,那也是像《沙扬娜拉》表现的“甜蜜的忧愁”,甚至是甜蜜多于忧愁。
  前述引文的作者都提到了徐志摩的《我所知道的康桥》。但是却没有能还原出原生的状态,恰恰是他们忽略了的一段,对于还原徐志摩的心态有很不可忽视的价值。徐志摩在这篇文章中,特别强调欣赏欣赏风景,单独的自我陶醉是“第一个条件”:
  
  单独是一个耐寻味的现象。我有时想它是任何发现的第一个条件。你要发现你的朋友的“真”,你得有与他单独的机会。你要发现你自己的真,你得给你自己一个单独的机会。你要发现一个地方(地方一样有灵性),你也得有一个单独玩的机会。我们这一辈子,认真说,能认识几个人?能认识几个地方?我们都是太匆忙,太没有单独的机会。说实话,我连我的本乡都没有什么了解。康桥我要算有相当交情的,再次许只有新认识的翡冷翠了。呵,那些清晨,那些黄昏,我一个人发痴似的在康桥绝对的单独。
  隔了几段又重复了几次对于“单独”的赞美:
  
  在康河边过一个黄昏是一服灵魂的补剂。呵!我那时的甜蜜的单独,甜蜜的闲暇。
  
  请注意,这里强调的不但是“单独”,而且是“甜蜜的单独”,正是这种单独的、一个人的、无声的“甜蜜”,才决定了这首诗“轻轻”和“悄悄”的基调。理解了这一点,才能辨别清楚,为什么徐志摩式的潇洒和沉重、沉痛、哀伤不能相容。这种单独的无声美,不仅是情感,而且是有理性和深度的。
  我那时有的是闲暇,有的是自由,有的是绝对的单独的机会。说也奇怪,竟像是第一次,我辨认了星月的光明,草的青花的香,流水的殷勤。
  看不懂《再别康桥》的论者往往忽略了这里的“单独”的美是和“启由”联系在一起的。
  如果还要再深入还原一下的话,这里可能有一个徐志摩不能明言的真正的秘密。这首诗写于一九二八年十一月,刊于同年十二月《新月》(据卞之琳《徐志摩诗选集》)。一九二○年徐志摩在伦敦,十月上旬结识林长民、林徽因父女。徐志摩和林徽因二人“曾结伴在剑桥漫步”(据张清平《林徽因》),一九二一年林徽因随父归国。一九二八年三月,林徽因与梁思成在加拿大结婚,游历欧亚到八月归。一九二八年六月赴美国、英国、印度游历(据韩石山《徐志摩传》)。徐志摩此诗,作于当年十一月,当为获悉林梁成婚之后。据此,似可推断,徐志摩此诗当与林漫步剑桥有关。为什么轻轻、悄悄y就是因为,过去的浪漫的回味已经不便公开了,不像他和陆小曼的关系,可以从《这是一个怯懦的世界》中可以觉察。而且他已经和陆小曼在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之后结婚了。值得注意的是,徐志摩的这首诗,写得很优雅,很潇洒,在他的精神世界里,没有一点世俗的失落之感,更不要说痛苦了。这种潇洒正是徐志摩所特有的,他只把过去的美好情感珍贵地保留在记忆里,一个人独享。蓝棣之先生对此有过中肯的分析:“‘不带走一片云彩’一方面是说诗人的洒脱,他不是见美好的东西就要据为已有的人,另一方面,是说一片云彩也不要带走,让康桥这个梦绕魂牵的感情世界以最完整的面貌保存下来,让昔日的梦,昔日的感情完好无缺。”(林志浩主编《中国现代文学作品选讲》下册,高等教育出版社,一九八七,第五七页)这个解释本来已经接近了诗作的真谛,然而,却被斥之为“隔”。其实只要在蓝先生的基础上,把《再别康桥》作过细的分析,就不难阐释“轻轻”“悄悄”,实际上也就是一个人偷偷地来重温旧梦,若能如此,当不难揭示全诗的精神密码了。
  如果还要深入一点作艺术的分析的话,从中国新诗的艺术发展中,还可以作些历史的比较:在新诗草创时期郭沫若片面地理解了华兹华斯在《抒情歌谣集·序言》中所说的“一切的好诗都是强烈的感情的自然流露”(powerfulemotions spontaneously over flow.)。这是一种浪漫主义的诗歌美学的纲领,受到这种诗风影响的郭沫若早期的诗歌往往以“暴躁凌厉”著称,但是,郭沫若多多少少是片面地理解了华兹华斯的话,因为华兹华斯还强调说,这种感情是要经过沉思(contemplation)的提纯的。在郭沫若早期还只能比较自如地表现诗人的激情,而到了徐志摩则进了一步,不但可以表现激情,而且可以表现潇洒的温情了。这在中国新诗史上,是一个巨大的历史飞跃。如果对于新诗的艺术发展具有比较好的修养,还可以从《徐志摩诗全集》中找到他在四年前还写过一首《康桥再会吧》,那首诗就写得比较粗糙、芜杂。徐志摩把自己在康桥的生活罗列得太多,从四年前写,告别家园,先到美国,母亲临别的泪痕,在美国学习的情况,花去了近三十行以后,才写到和康桥告别。可是又先写自己一年中“心灵革命的怒潮”,次写明年燕子归来怀念自己。然后想象自己去身万里,梦魂常绕康桥:
   任地中海疾风东指/我亦必纡道西回,瞻望颜色/归家后我母若问海外交好/我必首数康桥,在温清冬夜/腊梅前,再细辨此日相与况味/设如我星明有福,素愿竟酬/则来春花香时节,当复西航/重来此地,再捡起诗针诗线/绣我理想生命的鲜花,实现/年来梦境缠绵的销魂足迹/
  接着就是一连写了六个“难忘”,给人一种流水账的感觉。对自己乘船归国的过程舍不得割爱,甚至连归国以后,如何怀念母校,都写到了。这样的写法,虽然表现了相当强烈的激情,但是激情却被芜杂的过程和细节淹没了。应该说,述及离别时的感情,倒是有一点痛苦的:
  
  昨宵明月照林,我已倾吐/心胸的蕴积,今晨雨色凄清/小鸟无欢,难道也为是怅别/情深,累藤长草茂,涕泪交零。
  很明显,这样诗句,还没有完全脱出古典诗词的窠臼,感情仍然在离愁别绪的模式之中,所用语言,如“小鸟无欢” “心胸的蕴积” “怅别情深” “涕泪交零”,都比较陈旧,这说明,徐志摩还不能摆脱旧诗词情调和语言的拖累。到了《再别康桥》,不但情感脱出了古典诗词的窠臼,语言也从纯粹的接近口语的白话中提炼出来。但是,片面地摆脱旧诗词的拖累,又可能落人散文的圈套。停留在早期的俞平伯、康白清、胡适、郑振铎、叶圣陶乃至周作人等人的幼稚的大白话的低水平上。但是徐志摩毕竟是才子,他很快就学会轻松地驾驭着从西方浪漫主义抒情诗歌的构思方法,把意象和情绪集中在一个心灵的焦点上,这个焦点,不是一般事物意象的焦点,而是一个动作的焦点。没有这个焦点,他就不能摆脱从散文向诗歌升华的第二个拖累。摆脱这两个拖累,不但是徐志摩的任务,而且是新诗的历史任务。不过五六年的工夫,徐志摩就学会了提炼,学会了精思,把感情的焦点集中在“轻轻” “悄悄”,无声地和“云彩”作别的有机构思中。本来用一百五十多行都说不清的感情,用了三十几行,就很精致地表现出来了。从这里可以看出,诗的构思,构思的集中,集中到“轻轻”“哨悄”上来,这种凝聚式的构思模式,正是在新诗从旧诗和散文的束缚中解放出来的历史的里程碑。这不但是徐志摩的,而且是整个新诗的。
  
  不作这样的历史的还原,是不可能将这首新诗的经典的艺术价值充分阐释清楚的。
  2003.10.26—12.15①②③ 《中国现代散文选》(1981-1949)第二卷。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第300页,第303页,第30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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