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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峡两岸:成长的三个关键词
作者:李学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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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火车给一个偏远的小山村带来了每日一分钟的快乐,给村里惟一的“读书人”,十七岁的福雪开启一扇窥见外面世界的窗。她用四十个鸡蛋从一位大学生那里换回一只带磁铁的铅笔盒,一只寓示着知识、文明,又漂亮、优雅的笔盒。为了它,香雪被火车带出三十里,她只好穿越大大小小的林子徒步走回。虽然艰巨,但香雪的道路是笔直的,沿轨道行走三十里,就是家乡和迎接她的亲人。这次意外的远行和归来使香雪开始以新奇的目光观望养育她成人的台儿沟,她想像台儿沟将会变化,火车会停得更久,漂亮的小伙子会求上门来。而这想像中,也蕴含着她对未来自我的设计。
然而在苏童和白先勇那里,一切都不一样了。苏童的少年也有一次沿铁路的行走(《沿铁路行走一公里》),但铁路虽然通向远方,却无法带来文明与憧憬。“铁路除作为神奇的交通工具外,它也是一部简单而干脆的死亡机器”。少年剑一路觅到的全是死神进食后留下的残骸:一只钢笔、一块手绢、半包挤扁的香烟、上吊者的蓝布带,甚至,是自己亲妹妹遗下的红色纤小的塑料凉鞋。死亡没有弄污它,反而使它非常洁净非常鲜亮。沿铁道行走一公里便是少年剑漫游的终点:扳道工人老严的小木屋。然而这终点不能承载任何关于理想、未来的象征,那个孤独、醉酒、心神不定的老严身上弥散着衰老、死亡的气息。剑到木屋里来也不是为了老严,而是他养的蜡嘴鸟。最终死神附上了老严的身:他扳错了道次,一辆运载机器的货车出轨翻车了。如果说香雪通过行走接近了文明世界的话,那么剑在行走中却只接近了死亡,他不可能由此获得任何经典意义上的成长。
两次沿铁路的行走,两种不同的结局。这与作品的诞生年代与作家的生命历程有关。《哦,香雪》诞生于八十年代初,那时我们对于文明、科技怀有几乎宗教一般的信念,坚信未来就在不远处。而《沿铁路行走一公里》写作于几十年代初,文学已“向内转”,苏童面对的只是内心与记忆中的世界。而他的成长期是文革,是任生命如野生兽物一般自由生长的一段时光。信仰和公共道德在他们的成长期已被打碎,似乎从来就不曾有过坚定的人生信念,没有过理想失落的痛苦、迷茫以及重拾旧梦的欢欣。所谓“自由”如洪水一般泛滥,既让少年们开始了对个人自主权的追求,又让他们在对欲望和激情的陶醉中走向毁灭。既然成长之路的终点,世界,不再由秩序、信仰搭建而成,而是混乱、冷漠、丑恶,那么成长只能是一段迷途,它甚至通向死亡。
白先勇写于一九六一年的《寂寞的十七岁》同样有关一次“迷途”式的漫游。十七岁的高一生杨文峰生命的核心状态就是“孤独”,在家中,他是四兄弟中最无能的一个,每日遭受父母的责骂唠叨;在学校,他成绩差,不善运动,与一切流行时尚的玩意儿无关。在那些聪明伶俐或前卫的孩子中间,他宛如一只来自侏罗纪、濒临灭绝、笨拙又无能的食草恐龙。命运总能迅速地隔绝他,拆解他与人刚刚建立起的和谐状态,所有的友善,都将被时间之手发配向远方。最初的朋友是母亲,记忆中最温馨的场景是两人在早晨的被窝中同吃“芙蓉蛋”,但随年龄渐长,亲密无间的感觉去而无返;小学六年级的国文老师“瞧得起他”,贴他的作文到壁报上,但不久便嫁人离开台北;忠厚老实的班长魏伯飏打破了他的孤寂,随之而来的是闲言碎语,“把两人关系讲得很难听”,他们只好约定不再往来。他只有独享孤寂了,他给自己写信,打一些永远无人接听的电话,独自过着渴爱而无爱的生活。最终,风骚的女生唐爱丽彻底将他推向绝路:他的信——他的情感与孤寂被贴到黑板上展览,人们咀嚼之,且把残渣吐到他身上。
于是,他开始了一场漫游,逃掉考试,在台北游荡。那是一场与《麦田里的守望者》霍尔顿类似的游荡,漫无目的地迷失于都市之中——不,应该说他们有目的,不过那是《彼得·潘》中“Never Land”——永无乡,永远无法回返的地方。霍尔顿所寻觅的是永不再来的童年。他热爱早夭的再也不会长大的弟弟艾里和尚未长大的妹妹菲苾;杨云峰所觅亦是幼年时光,只不过幼年所指称的不是霍尔顿心目中的纯真,而是享受爱与温暖,与母亲宛若共生的美好。终其一生,他都将在寻找这种美好,在友情、亲情与爱情中。
可都市文明中的“童年”已和牧歌时代的童年不同:后者总是与“故乡”相连。故乡,一个切实可寻的地方,仅凭一张车票就能触摸到。故乡把不可逆转的时间距离变成能够跨越的空间距离。故乡处在时间之外,哪怕隔上几十年,仍和记忆中的一样;故乡是情感的冰箱,把所有的美好封存。而现代文明已扼杀了“故乡”的概念:一样林立的高楼大厦,一样坚硬得留不下痕迹的柏油路面。童年逝去,如水渗入沙中一般了无痕迹。即便是踩着脚印一步步回去,也退不回童年与故乡。因此,“童年逝往何方”永不可能得到解答,就像霍尔顿苦苦思索的那个问题:冬季湖水结冰后,中央公园那些野鸭子飞到哪里去了?他问了许多人,但谁也没给他答案。霍尔顿的成长终止于精神病院中。而在杨云峰对爱的寻找几乎将自己葬送在同性恋手中,他只能在无奈中回家,继续面对他孤寂的十七岁和一天天如同复印般重复的日子。
关键词之三:拒绝
在苏童和白先勇的这些青春记忆小说中,我们读到的与其说是“成长”,倒不如说是“拒绝成长”。苏童曾这样描述他的早期作品:“一条狭窄的南方老街(后来我定名为香椿树街),一群处于青春发育期的南方少年,不安定的情感因素,突然降临于黑暗街头的血腥气味,一些在潮湿的空气中发芽溃烂的年轻生命,一些徘徊在青石板路上的扭曲的灵魂。”⑤少年们在这阴郁、潮湿的香椿树街上像是一群经原子辐射后的生命,疯狂又变态地生长。苏童没有点明辐射源何在,只以闪烁出现的“七十年代初”等时间标记表明那里正在进行一场浩劫。生活在无序状态中,他们试图用自己的方式来为世界整序,那就是暴力。《舒家兄弟》中,总是被父、兄压抑的舒农谋划着放火烧死家人;小拐梦想恢复哥哥的野猪帮,他的英雄生涯却在另一帮少年的折磨侮辱中结束;在长篇《城北地带》中,小拐最终在单枪匹马与十余个男孩的斗殴中丧生在煤堆上。然而暴力非但没带来他们渴求的秩序,反而制造了成长的终结:死亡。少年血黏稠地流淌着,腥甜的气息仿佛被雨沤烂了的花朵。
而在白先勇的小说中,拒绝成长的方式恰如弗洛伊德所说的“固置”,“固置”于童年发育的某一时期。对于《玉卿嫂》中的容哥、《寂寞的十七岁》中的杨云峰、《藏在裤袋里的手》中的吕仲卿来说,他们所“固置”的是俄狄浦斯阶段,恋母情结萦绕的时期。总有人终生未达到成熟。我们总是悲哀地发现:强迫忘记,却总难忘记的过去会在新的布景下上演;那个童年时受过伤害的孩子总是尖叫着不肯死去,寄生于成年后的体内。甚至,就是在一个表面上成熟的人心里,都有着不肯愈合的童年创伤。无法达到成熟的人,是一株幼时遭铁丝捆绑歪斜着生长的树,是面貌已成年而形体似孩童的侏儒。然而,这也是成长之路岔向的终点,不只是“长大了”才叫成长。“拒绝长大”也是。
苏童和白先勇正是那种擅长受伤的灵魂,他们罕见地保持了感受乃至品味童年痛苦的能力,过于敏感的心灵对于生活来说,可能是一种重负,但对于艺术来说绝对必要。毕竟小说是样残酷的东西,因为它绚目的美可能正是建立在写作者极致的痛苦体验之上。就像北村所说:“我们可以欣赏川端康成作品中的美,但我们是否体验到或愿意承受这种美后面的代价,那种极度颓废的体验会使美更夺目,但倾诉者却要忍受苦难,因为这些最美的是那么容易消逝呵!”⑥
① [美]朱迪丝·维尔斯特:《必要的丧失》第41
页。② 刘半九:《(绿衣亨利)译本序》,《绿衣亨
利》第2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6月第1
版。③ [法]西蒙娜·德·波伏娃:《女人是什么》第
110页,王友琴、邱希淳等译,中国文联出版公
司1988年6月第1版。④ 参见[美]劳拉·穆尔维《视觉快感与叙事性电
影》,周传基泽,载张红军主编《电影与新方
法》,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2年版。⑤ 苏童:《少年血·自序》,江苏文艺出版社,
1993年9月第1版。⑥ 北村:《活着与写作》,《大家》1995年第1期。
[附原作]
桃源与沅州
沈从文
全中国的读书人,大概从唐朝以来,命运中就注定了应读一篇《桃花源记》,因此把桃源当成一个洞天福地。人人皆知道那地方是武陵渔人发现的,有桃花夹岸,芳草鲜美。远客来到,乡下人就杀鸡温酒,表示欢迎。乡下人皆避秦隐居的遗民,不知有汉朝,更无论魏晋了。千余年来读书人对于桃源的印象,既不怎么改变,所以每当国体衰弱发生变乱时,想做遗民的必多,这文章也就增加了许多人的幻想,增加了许多人的酒量。至于住在那儿的人呢,却无人自以为是遗民或神仙,也从不曾有人遇着遗民或神仙。
桃源洞离桃源县二十五里。从桃源县坐小船沿沅水上行,船到百马渡时,上岸走去,忘路之远近乱走一阵,桃花源就在眼前了。那地方桃花虽不如何动人,竹林却很有意思。如椽如柱的大竹子,随处皆可发现前人用小刀刻画留下的诗歌。新派学生不甘自弃,也多刻下英文字母的题名。竹林里间或潜伏一二翦径壮士,待机会霍地从路旁跃出,仿照《水浒传》上英雄好汉行为,向游客发个利市。桃源县城则与长江中部各小县城差不多,一入城门最触目的是推行印花税与某种公债的布告。城中有棺材铺,官药铺。有茶馆酒馆,有米行脚行,有和尚道士,有经纪媒婆。庙宇祠堂多数为军队驻防,门外必有个武装同志站岗。土栈烟馆皆照章纳税,受当地军警保护。代表本地的出产,边街上有几十家玉器作坊,用珉石染红着绿,琢成酒杯笔架等物,货物品质平平常常,价钱却不轻贱。另外还有个名为“后江”的地方,住下无数公私不分的妓女,很认真经营他们的业务。有些人家在一个菜园平房里,有些却又住在空船上,地方虽脏一点倒富有诗意。这些妇女使用她们的下体,安慰军政各界,且征服了往返沅水流域的烟贩,木商,船主,以及种种过路人。挖空了每个顾客的钱包,维持许多人生活,促进地方的繁荣。一县之长照例是个读书人,从史籍上早知道这是人类一种最古的职业,没有郡县以前就有了它们,取缔既与“风俗”不合,且影响及若干人生存,因此就很正当的向这些人来抽收一种捐税(并采取了个美丽名词叫作花捐),把这笔款项用来补充地方行政,保安,或城乡教育经费。
桃源既是个有名地方,每年自然就有许多“风雅”人,心慕古桃源之名,二三月里携了《陶靖节集》与《诗韵集成》等物,来到桃源县访幽探胜。这些人往桃源洞赋诗前后,必尚有机会过后江走走。由朋友或专家引导,这家那家坐坐,烧匣烟,喝杯茶,看中意某一个女人时,问问行市,花个三元五元,便在那龌龊不堪万人用过的花板床上,压着那可怜妇人胸膛放荡一夜。于是纪游诗上多了几首无题诗,“巫峡神女”,“汉皋解飒”,“刘阮天台”等等典故,一律被引用到诗上去。看过了桃源洞,这人平常是很谨慎的,自会觉得应当过医生处走走,于是匆匆的回家了。至于接待过这种外路风雅人的妓女呢,前一夜也许陆续接待过了三个麻阳船水手,后一夜又得陪伴两个贵州省牛皮商人。这些妇人说不定还被一个水手,一个县公署执达吏,一个公安局书记,或一个当地小流氓,长时期包定占有,客来时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