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7期


被损害和被扭曲的玉米——读毕飞宇的中篇小说《玉米》

作者:万秀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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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完毕飞宇的中篇小说《玉米》,我们不由为作品所展现的理想与美的毁灭以及权力对人性扭曲的悲剧所震颤:玉米——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在特定的历史境遇中,在严酷的生活重压下,在中国乡村社会权力意志的浸淫下,精神发生了蜕变,最后竟把自己的青春放到了权力的交易台上,对此,我们怎能不从心底里生出天老地荒的悲悯?又怎能不发出沉重得不能再沉重的叹息声?
  小说始终围绕着“权欲”来展开对玉米命运的描写。玉米的父亲王连方是大队支书,她自然成了权力的庇护者、受惠者,然而,随着王连方因破坏军婚被撤了职,权势就不再如影随形地眷顾玉米了,玉米和她家庭的命运急转直下,从云端一下子跌落到万丈深渊:妹妹玉叶、玉秀被人强奸,自己则被恋人彭国梁抛弃,接二连三的打击使玉米陷入了悲伤、绝望之中。然而好强争胜的她不愿就此罢休,为了使全家东山再起,玉米自觉嫁给了年龄像她父亲一样大的公社革委会副主任郭家兴做填房,而那个郭家兴自私、冷漠,在年轻美貌的玉米面前俨然是一副以势凌人的做派,玉米从此沦为郭家兴的奴婢和泄欲的工具。
  由以上叙述可见,为了对抗苦难,寻回尊严和荣誉,玉米不惜亲手把自己出卖给了权势,就此而言,玉米是自己悲剧的制造者。但同时,我们应清醒地认识到,玉米扭曲的灵魂不是与生俱来的,她畸形的抗争,也不是一时冲动,它既是权势对她长期以来潜移默化渗透的结果,又是其性格本身所造成的。玉米曾亲眼目睹了父亲王连方——一个大队支书呼风唤雨的威势,他为所欲为,几乎睡遍了村里所有的女人,而这些女人所以对他百依百顺,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们或畏惧于权势或想依附于权势,总之是权势在控制和召唤着她们。“通晓时世”、内心深邃的玉米不会不看破这一层,不会不感受到权力的威势,至少权力会给她某种优越的暗示,正因为此,她本人对自己不免看高一点,对于自己的婚姻,她“私下里相信自己的前程更要好些”,她甚至“绝对不能答应谁家比自家好”。不过,玉米有时候又显得格外自卑,小说写她看彭国梁相片时:“心思跨过了彭国梁长相上的不足,心气已经去了大半,自卑了,无端地自惭形秽。”甚至尚未与彭国梁见面,“恨不得一口就把这门亲事定下来。”玉米为什么如此迫不及待呢?这固然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对意中人一“见”钟情的极端表现,但其背后不乏玉米害怕失去彭国梁飞行员的职业带给她和全家政治光环的心思,毕竟拥有政治光环是一种荣耀,它足以与普通人区别开来,玉米的自尊心、虚荣心就会得到一定的满足。不难看出,玉米的自负是由“权”字作底的,在王家庄众人面前,玉米是何等的骄傲;玉米的自卑离不开对政治优势的仰慕和向往,在飞行员面前,玉米又是何等的脆弱。正是权力意识的渗透加上玉米好强争胜的性格,所以当生活向玉米显出它残酷的一面时——父亲权势旁落后所尝到的欺凌、侮辱的苦涩,特别是妹妹被人蹂躏,学校老师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本着一分肉二的精神来看待”玉叶打翻墨水瓶等事情给玉米的一连串打击,使玉米从家庭的沉浮、人情的翻覆中,意识到了权力与命运的关系,她决意拿自己的青春赌明天,对此,小说真实地揭示了玉米的内心世界,她想: “过日子不能没有权。只要男人有了权,她玉米的一家还可以从头再来,到了那个时候,王家庄的人谁也别想把屁股往玉米的脸上放。”此时玉米灵魂的蜕变已是必然了,以至于在与郭家兴的关系上,她对权势的追逐已是赤裸裸、不顾尊严了。从情感上说,玉米对郭家兴一百个不愿意,但她还惟恐他看不上自己,所以始终是诚惶诚恐,从走在县城的路上到坐在电影院里,玉米“对自己没有一点信心”“心口疯狂地跳跃了”,以后还谨慎地侍奉、迎合郭家兴。至此,玉米已彻头彻尾地跌落到权势的泥潭中去了。从这个角度而言,玉米无疑是生活重压下的失败者,权力意志下的受害者和牺牲品。
  不过,作家并没有停留在对权势的肤浅揭露、批判上,也没有把悲剧的原因仅仅归于玉米的性格,而是把笔伸人到诡异复杂的人性地带,去表现人性的欲望、人性的错位以及无法摆脱的人性缺陷。因为社会环境毕竟是影响人物行为、人物命运的外因,性格则更多的具有个人色彩,人性才具有普遍性、共通性,而人性是小说的最后深度,在玉米的身上既有本能的历史抗争,又有世俗的普遍存在的人性欲望:渴望出人头地、寻求权力的庇护等,就此而言,玉米的悲剧也是人性的悲剧,其本质是非历史的。玉米悲剧的内涵在进入这一层次后,小说就达到了一个深邃的、丰厚的、走向永恒的高度。
  对玉米,作家怀着一种较为复杂的心情,他曾说过这样一段话:
  我爱玉米吗?我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我怕她。我不止一次地设想过这个问题,如果玉米是我的母亲、妻子或女儿,这么说吧,如果玉米是我的邻居或办公室的同事,我将如何和她一起度过漫长的岁月呢?这个虚空的假设让我心慌。我对玉米一定是礼貌的,客气的,得体的,但我绝对不会对玉米说,你围巾的颜色不大对,你该减肥了。我感觉到了我们在气质上的抵触。我尊重她,我们所有的人都尊重这位女同志,问题恰恰出在这里。
  作家对玉米这种既害怕又尊重的矛盾心态,实质上就是一种情感和理智的冲突,其中深植了一种感同身受的同情和理解。是啊,在玉米身上,我们每个人都会多多少少找到自己的影子:顽强与脆弱、爱与恨、美与丑、憧憬与绝望,她是“我们”的玉米啊!
  众所周知,“时尚文学”是当今文坛关注的焦点和兴奋点,一些作家的笔集中于城市的写字楼、酒吧和发廊,在此情况下,毕飞宇涉足历史回顾性小说,无疑有些冒险,毕竟,一部作品如果置身于潮流之外,要想保持活力和吸引力并非易事,好在作家无意梳理那段历史,也无意再现那段苦难的岁月。一方面,他只是让“叙述”根植在“文革”这一特定的历史文化中,使小说中的人物在恢复了与其存在语境的充满活力的自然联系后,人的全部复杂性和丰富性可以充分显现,人性就不再是普遍化的抽象性;另一方面,在叙事上,文革时代只是作为一个“背景”而已,没有刻意制造紧张的情节冲突,也没有营构剧烈的戏剧化场景,作者只是以若干个诸如广播里放着“大海航行靠舵手”的唱片、“毛泽东主席都说了,水利是农业的命脉”等场景和片段的描述来渲染那个时代的政治氛围,这样就剥离了意识形态色彩对历史的笼罩,使人的本质、人性更为鲜明地凸现出来,从而使《玉米》超越了“文革”作品反思性的批判上,获得了一种尖锐的、深刻的思想。
  毕飞宇说自己刚开始写《玉米》时,“曾经想把这本书写得洋气一些,现代一些。写着写着觉得不行,不是那么回事。我再也不会相信脱离了具体作品之外的、格式化的‘写法’”。确实,无论从题材选取、主题确定,还是叙事方法、浯言风格,毕飞宇的写法是老套的、不新锐。但是小说的成就并不由写法的新旧所决定,关键在于它要能够“逼近了生活质地,逼近了生活秘密,逼近了生活理想”。而《玉米》正是这样的作品。
  《玉米》没有像一些“新历史小说”那样,刻意将历史“碎片化”,而是基本上按故事发展的顺序按部就班地展开描写,即将故事原来的时间起点作为叙述的时间起点。这种循序渐进的结构方法,平实方正,却特别忌讳叙述不分主次,没有重心,胡子眉毛一把抓,这样小说就容易变得单调和乏味。作家似深谙此理,他把叙述重心放在了小说的前半部分,从施桂芳生完孩子写起,一路牵出王连方与各色女人相识、相交的过程,与此同时,又分出一支笔来,写玉米如何带孩子,如何持家,如何夹枪带棒地羞辱那些和父亲上床的女人们,写那场对玉米来说惊心动魄的恋爱。王连方与玉米的故事成为两条线索时而分行,时而交错,其意义既各自独立,又互相映衬,王连方的故事既是对权势熏人的揭露、批判,又是玉米性格的依托,而玉米的故事既是小说主题的关键,又是王连方故事的影响所及,这些内容占全篇的三分之二,构成了小说的叙述重心,而玉米的故事则是重中之重。作家所以这样倾力而为,其意义不仅在于要打破《玉米》这类从头写起的小说结构过于均衡所带来的沉闷与压抑,而且还有以下几层意义:其一愈是写玉米的能干、本分、执著和对生活的美好向往,愈能突出玉米遭到生活重创后的悲痛,所谓“登高必跌重”,大大强化了悲剧的艺术震撼力;其二,为玉米悲剧的产生作了殷实的铺垫。例如,前面写玉米的心气高、不服输,又受到权势的影响,后面玉米不顾一切地依附权势就顺理成章了。其实,大凡写人物或事件转折性的小说,若用的又是按部就班的叙述方法,叙述的重心多半放在前半部分,因为前面事情交代清楚了,人物性格明晰了,后面人与事的发展、变化自然是水到渠成了。《玉米》便是这样的小说。
  《玉米》的叙述速度是缓慢、原始、平实的,似逆水行舟,缓缓驶过水面。又像是举杠铃,一点点举上去。例如,写玉米的恋爱,作家可谓步步为营、稳扎稳打、一笔不漏,从玉米写信时的焦虑、收信时的惊喜、读信时的激动到等信时的急切、肌肤相亲时的心醉神迷、送别时的感伤懊悔,作家写得极为缜密、细腻,这场恋爱在毕飞宇的笔下真是“惊风雨、泣鬼神”,“天若有情天亦老”啊!虽说这样的叙述节奏容易使小说的想象空间变得狭窄,但值得一提的是,对《玉米》来说,或许这样的叙述速度是必须的。因为其一,在这种迟缓的叙述语调中,人性被缓缓地、一层层地揭开,让我们唏嘘不已,而这正是小说深刻的、打动人心的关键;其二,它能营造出一种沉重的氛围,而这氛围却是与玉米的悲剧相吻合的。钱锺书先生说:“人在高兴的时候,活得太快,一到困苦无聊,愈觉得日脚像跛了似的,走得特别慢。”⑤此段话说明了快乐和痛苦对人会产生不同的心理感受,而悲剧是极端的“困苦”,自然在人的心理感受上不可能是轻快的或快速的,因此《玉米》的叙述节奏颇符合悲剧给人们的心理感受。这或许也是大凡悲剧在节奏上总趋势呈现为平缓的原因吧;其三,因为这种平缓的速度,使作品的字里行间常夹带出一种历史的厚重和生活的质感,从而让我们从小说中获得更丰富的联想和更殷实的感受。
  从表象看,按故事发展顺序结构小说的写法以及从容不迫的叙述节奏,对于小说家来说,是最省心省力的,其实它是对作家叙事能力、叙事耐力的极大考验,稍不慎,就会使读者失去阅读的耐心。毕飞宇在《玉米》中,表现出了高超的叙事能力:鲜活生动的细节描写,丝丝入扣的人物心理刻画,使读者如见其形、如闻其声。例如,小说在写玉米接过高老师递来的彭国梁信时:“玉米在大腿上一正一反擦了两遍手,接过来,十个指头像长上了羽毛,不停地扑棱。”这段细节描写把恋爱中的玉米收信时的珍惜、惊喜、激动的心情极为生动地表现了出来。再如,小说对玉米送别彭国梁后伤感、后悔、落寞的心理描写也分外地诚挚、感人:“玉米刚才一直都傻着,现在胸口一点点地活动了。动静越来越大,越闹越凶,有了抵挡不住的执拗。但是玉米没有落泪,眼眶里空得很,真的是万里无云。她只是恨自己,后悔得心碎……”这一段描写把玉米心中翻滚的波涛有层次、有变化地表达了出来。
  总之,毕飞宇以非同寻常的叙事能力描写了玉米被损害和被扭曲的命运,深刻地表现了中国乡村生活所蕴藏的人性冲突、伦理冲突,从而让我们久久地震动和深思。
  ① 《小说门》,曹文轩著,作家出版社,2003年
  版,256页。②③④毕飞宇《感谢时光》,2003年5月, 《文汇
   报》。⑤钱锺书《论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