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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灶头,有我的黄铜茶炊——昌耀诗《在山谷:乡途》解读

作者:庄晓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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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博尔赫斯在他的随笔《论惠特曼》中曾写到:一直存在着两个惠特曼,一个是由一生枯燥乏味的日子构成的凡俗肉躯;另一个是由诗歌的天国般的宇宙提炼出的伟大象征——而后者在本质上,可能更接近于真实。我们现在所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位惠特曼式的大诗人,他漂泊的一生,几乎就是潦倒一词的注解,为人木讷,处处碰壁,却以自己辉煌的诗篇,构筑了一片诗国的青藏高原。以至于当代著名作家周涛先生称他为这个时代的惟一“圣人”,并从姓氏的灵感(昌耀本名姓王),把他引为王昌龄的兄弟。其实,王昌耀是远比王昌龄伟大的诗人,我们不必囿于唐诗的迷信。
  无疑,昌耀是一个时代的标志性诗人,随着时间迷雾的消散,这片高原的轮廓将会更加醒目地凸显出来——与真正的青藏高原一般,昌耀的高原不是共振,或合拍于时代,而是与时代背驰,或对峙。下面,我们将探讨昌耀的短篇诗作《在山谷:乡途》,从某种意义上说,这首诗作可谓昌耀一生的象征,它所取得的艺术成就,在我的心目中,至少可媲美于美国大诗人弗罗斯特的代表作《雪夜伫马林边》。这两首诗都是意境深远的途中之作,只是一首写于“山谷深处”,一首写于“雪夜林边”。《雪夜伫马林边》可谓弗罗斯特享有盛誉的名作,也是他自谓“我最堪记忆的一首诗”,叙述了诗人在一个雪夜经过一座森林,白雪覆盖的森林让他忘返流连,并感到了森林深处那神秘诱惑的魅力,但他并未深入其中,只是稍作了一会儿伫留——因为路途的前方还有“诺言”需要履行。现在,我们就以这首诗作为某种参考,来赏析昌耀的《在山谷:乡途》——从诗题上看,弗罗斯特写的似乎是赶赴某个目的地途中的一次偶然伫留,当然,也可以理解为是在整个人生的旅途中,与某片象征“森林”的短暂邂逅;而昌耀所写的则是回家途中的一段山谷的经历,这里的“回家”,既是指流放高原的诗人的一次游牧之后,赶回有着自己妻儿的温暖的居家,亦更是指向另一层次的精神家园的回归。我们不妨可以这样说,昌耀“乡途”所经历的“山谷”,即是弗罗斯特擦肩而过的那座白雪覆盖的“森林”。由于某种“诺言”的托辞,弗罗斯特可以从容地缰着他的小马,荷着他的诗思悠然离去,而昌耀却是宿命地被推进了这片“森林”深处——然而,由于诗歌及人格的力量,昌耀竟把这“森林深处”的“山谷”,当做了“返乡”的一段必然路程,把尘世的一次挫折,化为了心灵史的一场远征,并因此造就了他非凡的伟大和象征——上个世纪的五十年代,仅仅是因为一首诗歌,二十一岁的昌耀便以右派的身份,开始了长达二十余年的青海流放,不,实际上一直到他悲怆的死亡——其漫长与艰辛,都有比于大诗人但丁。《在山谷:乡途》的创作时间是一九八二年,此时的诗人刚脱出大苦大难的流放生活,但精神的寂寞仍在继续:
  在山谷,倾听薄暮如缕的
  细语。激动得颤栗了。
  现在,从即将消逝的黄昏那边,走向暮年的昌耀终于听到了遥遥的家园的呼唤,尽管这呼唤是如此的细微,寂寞中的诗人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流放了二十余年的游子,怎能不因之而颤栗。无疑,诗人是二十世纪屈指可数的语言艺术大师,他对通感、联想、暗示等现代诗艺的运用,同另一位大诗人北岛一样的精湛。白日将尽,暮色已临,是劳作了一天的人们想起回家的时刻——“薄暮”二字,一下子便将读者置于这样一个浓郁的氛围。由“薄暮”过渡到“细语”,按一般的语言逻辑,似乎不可思议,这里便显出了诗人的本领:“薄暮”的“薄”字,可以给人纸一类的物质的联想暗示,而纸一类的“薄”的物质,又可以给人撕成一缕一缕的联想暗示,而这一缕一缕细细撕扯的动作,又联想暗示着亲人耳畔的“细语”。“倾听薄暮如缕的细语”这一精短,而又复杂缜密的诗句的艺术效果,可媲美于李贺的“羲和敲日玻璃声”,从语言的总体风格上看,昌耀亦可称作李贺的嫡传——意象的瑰丽,峭拔,硬凝如雕塑,甚至在某些句式的组织上,因意象的过于复杂而造成的晦涩的缺陷,都是相似的。关于李贺的涛歌,余光中先生曾有精辟的论述,并认为李贺应是象征主义,超现实主义,乃至意象主义的真正先驱。美国当代深层意象派的代表诗人之一勃莱,亦曾在他的《致中国诗人的一封信》中总结自己的诗艺追求时说:“透过陶渊明,杜甫,李白”的“窗口”,“比透过莎士比亚,济慈,丁尼生,或勃朗宁之窗显得更为清晰”。勃莱虽没有列出李贺,但在具体的操作上,深层意象派诗人由真入幻的语言组织,在现实的景物之上或之内,由冥想、幻觉而产生的时间和生命,都显然更接近于李贺。而昌耀的诗歌,无疑接受了西方现代诸艺术流派的洗礼,他自己亦如此承认。但在诗境诗艺上,他又神奇地与一千年前的李贺叠印,完成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圆环——当然,与李贺相比,昌耀有着更为强健的肺部。
  关于通感,我想还可以这样理解,就是意象之间跳跃性的联想。李贺的“羲和敲日玻璃声”,在“敲日”与“玻璃声”之间的通感,至少省略了蓝天的一轮莹澈之日,在视觉上给人以一种单薄,易碎的玻璃感觉的联想;而口光金色的纯粹,澄澈,亦使我们有着而对一扇玻璃和玻璃的另一边的一孔金色世界的联想。至于昌耀的“薄暮如缕的细语”,若简缩成“薄暮的细语”,则就是通感的诗法了。而昌耀在两个通感的意象之间,嵌入一精巧的联想过渡,既减少了普通读者理解的难度,又不失通感所要达到的奇特效果,并在此基础上,有了将诗句发展成一个互相指涉、错综交织的意象群的可能,这对我们理解昌耀的更为复杂的语言组织将有所帮助。下面,我们继续这首诗的赏读:
  
  
  
  
  为着
  这柔情,因之风里雨里
  有宁可老死于乡途的
  黄牛。
  这是一段抒情的柔板,在第一句的浓郁的意象之后,既是给读者阅读的放松,亦是诗思的继续发展,因为纯粹的意象经营,是难以砌成一座大厦的。这句诗不禁使人联想到屈原在《离骚》中的“鸟飞返故乡兮,狐死必首丘”。“黄牛”,显然是暗喻着诗人自己,而“老死于乡途”,则流露了诗人对自己还乡之行的某种预感和担忧——实际上亦是如此,在上个世纪行将结束的时候,诗人终因不堪癌病的折磨,跳楼而去,证明了他的仍在途中——能够安顿灵魂的家园,尘世从没有存在过,只能存在于诗人的诗境——昌耀自己辉煌的涛篇,即是这样一座为我们构筑的灵魂的家园。但遥远的家园的呼唤,毕竟曾安慰了“在山谷”的诗人:
  
  感觉到天野之极,辉煌的幕屏
  他的视线陡然开阔起来,并有了一种悲壮的心境,感到自己大苦大难的岁月,就是这天地“幕屏”上演的一幕悲壮之剧,现在,它即将落幕——
  
  游牧民的半轮纯金之弓弩快将燃没
  这一句的意境极美,亦极复杂。将两个以上的意象嵌于一长句之中,彼此呼应,暗示,交织——我想把它称为昌耀式的诗句,因为它不仅比李贺有了显著的发展,在现代新诗中所取得的成就也几乎是惟一的,汉语言的表现力和空间由此得到了极大的开拓。隐潜的半轮落日,是这句的中心意象:一个辐射是由落日的半轮圆弧,联想至纯金的弓弩,又由弓弩联想至游牧民,以及他们纯金色的一天,或一生;另一个辐射是由半轮落日的金色,联想到金色的火焰,又由半轮火焰的燃烧,联想到它很快会像烛火一般地燃尽,同时亦暗示着一段岁月的即将消逝。随着暮色的加重,诗人的“腿脚也愈来愈沉重了”,但因为前方的家园,他“如醉的腿脚”仍继续坚韧地“走向山谷深处”——现在,让我们回到弗罗斯特的“白雪覆盖的森林”,因为弗罗斯特最终抵抗了这座神秘森林的诱惑,没有深入进去,就像他的那条著名的“未走的路”一般,引来了纷纭的解读。而现在,由于一种不可抗拒的宿命,昌耀在一种同样迷醉的心境中,进入了这座“森林”——乡途的“山谷深处”,他究竟见到了什么?
  
  
  
  
   ——松林间
  似有簌簌羽翼剪越溪流境空,
  追逐而过。
  似乎出乎弗罗斯特的所料,我们突然进入了一个超现实的童话世界:上空,阵阵松风神秘掠过,使片片松绿簌簌抖动,仿佛童话中某种神奇鸟翼的不停翮动,剪越——但是,我突然发现我的笔难以描述了,就像曾经面对王维的“色静深松里”里的歧义诗境,而昌耀的诗境显然更为复杂:究竟是风中松绿的簌簌摇曳,仿佛鸟翼的翮动;还是松绿的簌簌摇曳,使松隙的蓝天,错觉为翮动的蓝色鸟翼。那“剪越”的“溪流境空”,究竟是指诗人正行走于山谷的溪边,仰视着松绿之间剪越的蓝天;还是指诗人仰视而见到的松绿之间的蓝天,因山风的簌簌拂动,而与松绿溪流一般相激而远。似乎都解释得通。于是,在这精美的有着多视角的诗境中,涛人进一步向更深的层次发展着他的幻觉:
  
  是一群正在梦中飞行的
  孩子?……
  有了前面的铺垫,这一句的升华可谓水到渠成,决不似一些伪现代诗的支离破碎,貌似高深。现在,我们不妨把前后意象的脉络梳理一下:风与松叶的自由嬉戏(暗示)→十孩子的无拘无束;松隙蓝宝石的天空(暗示)→孩子纯洁无瑕的梦境;蓝天在松绿之间的相互摇曳(暗示)→一种轻盈的飞行。而以上三组暗示的组合,自然地指向了“梦中飞行的孩子”——分析到这里,我们陡然发现,自“松林间”到“孩子”,实际上是一个前后呼应,彼此交织,不断发展的意象集团,在诗的逻辑上,具有着不可抗拒的魔力。
  以“?”收尾这一段,似乎显得饱经沧桑的诗人仍不敢相信这一幕幸福幻境的降临,但全诗发展至此,可以说是进入了高潮。这“梦中飞行的孩子”,决不是某种轻飘飘的童话,著名诗评家叶橹先生就曾指出,在昌耀的身上有着但丁式的力量。如果说引导但丁上升的是少女恋人贝丽亚特的幻象,推动昌耀前行的,同样是对善与美的执著信仰。在杰出的长诗《慈航》中,昌耀为二十世纪留下了这样的箴言: “是的,在善恶的角力中/爱的繁衍与生殖/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更勇武百倍!,”显然,《在山谷:乡途》一诗中“梦中飞行的孩子”,就是“爱的繁衍与生殖”的孩子,是善对恶的一次决定性的胜利。
  在一场灵魂的洗礼之后,颤栗着的诗人似乎平静了,诗篇亦进入了最后一段。仿佛一首奏鸣曲的再现部,“梦中飞行的孩子”,再次使途中的诗人想到了最终安顿的家园——
  
  前方灶头
  有我的黄铜茶炊。
  这是一句平常如石头,又坚硬如石头的意象,它不仅使前面的幻境,回到坚实的大地,亦如周涛先生所言,是一个圣谕——“灶头”,“茶炊”,显然象征着某种世俗生活,但因为黄铜的嵌入,而突然被拭亮,发光。黄铜,是一种上好的铜金属,其光泽如日,难以锈蚀,以手击黄铜片,能发出清越超拔的声响——并穿越时空,呼应昌耀不朽的诗句。最后,我似乎有把握地说,弗罗斯特从短暂伫足的“白雪覆盖的森林”,遥遥赶赴的那个无以言传的“诺言”,实际上就是昌耀的“黄铜茶炊”。
  附:
  
  在山谷:乡途
  昌 耀
  
  在山谷,倾听薄幕如缕的
  细语。激动得颤栗了。为着
  这柔情,因之风里雨里
  有宁可老死于乡途的
  黄牛。
  
  感觉到天野之极,辉煌的幕屏
  游牧民的半轮纯金之弓弩快将燃没,
  而我如醉的腿脚也愈来愈沉重了:
  走向山谷深处——松林间
  似有簌簌羽翼剪越溪流境空,
  追逐而过:是一群正在梦中飞行的
  孩子?……
  
  前方灶头
  有我的黄铜茶炊。
  
  雪夜伫马林边
  弗罗斯特
  
  我知道谁是这林子的主人,
  尽管他的屋子远在村中;
  他也看不见我在此逗留,
  凝视这积满白雪的树林。
  
  我的小马想必感到奇怪:
  为何停在树林和冰封的湖边,
  附近既看不到一间农舍,
  又在一年中最黑暗的夜晚。
  
  它轻轻地摇了一下佩铃,
  探询是否出了什么差错。
  林中毫无回响一片寂静,
  只有微风习习雪花飘落。
  
  
  这树林多么可爱、幽深,
  但我必须履行我的诺言,
  睡觉前还有许多路要走呵
  睡觉前还有许多路要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