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6期
郝经诗浅谈
作者:古卫兵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郝经(1223—1275)字伯常,山西陵川人,是元初重要的文学家、思想家、政治家。郝经的祖父郝天挺是元好问的老师,父亲郝思温与元好问一起从学于郝天挺,郝经自小打下了很好的学问功底。一二三二年,郝经随父母迁至保定,一二四三年,他二十一岁时,被大蒙古国顺天路左副元帅贾辅聘为家庭教师,后又被贾辅的上司万户张柔聘去教授诸子。贾、张两家都藏书甚富,郝经在他们家得以阅读大量的书籍,眼界大为开阔。在此期间,郝经结识了当时的文坛盟主元好问和北方理学的主要传播者赵复,并拜二人为师。
一二五六年,郝经被忽必烈征召,正式开始了他的政治生涯。郝经觐见不久就成了忽必烈的重要幕僚,为忽必烈提了许多重要的建议,尤其是劝谏忽必烈爱惜百姓,减少杀伐。一二五八、一二五九年郝经随忽必烈攻宋,先后进《东师议》《班师议》,劝忽必烈逼宋议和,保存实力,以图日后大有作为。忽必烈采纳了郝经的建议班师北归,得以全力对付内部纷争,夺到了他盼望已久的汗位。
郝经是与宋议和政策最主要的倡导者,一二六○年,忽必烈委派郝经作为信使前往南宋议和。而南宋丞相贾似道把一二五九年忽必烈的班师虚报为自己的战功,所以不敢让蒙古使臣见到南宋皇帝,甚至不敢让南宋人民知道郝经的到来,于是郝经被囚禁于仪征,关押长达十六年之久。十六年中,郝经守节不屈,直至于一二七五年归国,当年于大都病逝。
郝经一生勤于文学和学术,他的作品有《续后汉书》《太极演》《原古录》《通鉴书法》《玉衡贞观》及诗文集《陵川集》。现在仅存《续后汉书》九十卷,《陵川集》三十九卷。
郝经的诗文历来受到很高评价,顾嗣立在《元诗选》的郝经小传中称“其文丰蔚豪宕,诗多奇崛”。《四库全书》中的“提要”称郝经“文章雅健,无宋末肤廓之习,其诗亦神思深秀,天骨俊拔,与其师元好问可以雁行”。郝经的文学作品中最优秀的是歌诗,《陵川集》中存有五卷,二百余首。其主要特点是篇幅长、善议论,叙事、写景、抒情与议论结合较好。
郝经早期的歌诗大部分是以议论为主的,许多是对时局及历史的评论,这是他的歌诗中最引入注意的部分,它们充分表现了他的历史观、民族观、政治观,艺术上也表现了郝经诗歌“奇崛”的特征。
《贤台行》是郝经历来为人们欣赏的一篇咏史之作,评述燕国的黄金台。“谁知平地几层土,中有全齐七十城”,仅仅在平地上堆了几层土,它的效果却是夺来了齐国七十座城池,地处边地的小小燕国从此“遂与诸侯雄并驾”。黄金台的修建实际上是重视人才的表现,重视人才则国力强盛。相反,不重视人才或用人失误则会造成败国亡家的严重后果,“古来燕赵多奇士,用舍中间定兴废”,千里马常有,但能否被慧眼相识并委以重任是关键所在。这首诗借写黄金台说明了人才的重要性,对历史上的诸多人物、事件的评论都简练而又精确,其中包含着郝经对历史的认识,更有他对现实的期望。
郝经期盼国家早日统一,对南北分裂的局面进行了反思。《白沟行》中,郝经写道:“石郎作帝从珂败,便割燕云十六州……汉儿不复见中原,当日祸基元在此……流祸无穷都不管,晋家日月岂能长……称臣呼父古所无,万古诸华有遗臭。”这首诗揭露了石敬塘割让燕云十六州,导致辽人势力向南渗透,最终导致国家分裂的罪恶行径,而石敬塘的后人做儿皇帝也没能做稳当,依靠割让国土求得苟安只能是遗臭万年。值得注意的是本诗的末句“万古诸华有遗臭”,郝经认为石氏的行径不仅汉人将深恶痛绝,也将为其它民族所不齿,“诸华”一词说明郝经不仅认为汉人是“华”,除此之外,契丹、女真、蒙古等民族也是“华”。他在民族问题上不存任何偏见,“诸华”的概念类似于我们现在说的“中华民族”,在那个时候作为汉族知识分子能有如此先进的民族观,确实难能可贵。
《居庸行》《化城行》《古长城吟》等作品分析了金国灭亡的原因,对中国历朝凭险而守的做法提出了怀疑和批评,大有新意。
《居庸行》先写居庙关所处北中国天寒地冻的环境,然后写居庸关险要的形势:“居庸关头是羊肠,横拉恒代西太行,倒卷渤海东扶桑,幽都却在南口南,截断北陆万古强。”可惜金国尽管有这样的山关地势,也没能免掉灭国之祸,由于用人失当,奸臣当道,再好的山关地势也不顶用,先是被迫南渡,最终走向灭亡。《化城行》则把这种“固国不以山溪之险”的理论更加推向深入,这首诗写的是一次海市蜃楼出现及消失的过程,并借题发挥进行议论:
东郊野马如马惊,依稀隐约还成城。参差雉堞云间横,鳌头岌业擎长鲸。壮哉三都与两京,殿阁楼观颃空明。丹蒦峭丽欹且倾,烟气荏苒摇旆旌。其中似有百万兵,是邪非邪寂无声,秦邪汉邪杳难名,长风忽来一扫清。赤日如血高天青,霜净沙干雁鹜呜。路旁但见棘与荆,只有惨淡万古情。人间城郭几废兴,一杯聚散皆化城。君不见始皇万里防胡城,人土并筑顽如冰。屈丐按剑将土蒸,坚能砺刀草不生。神愁鬼哭枯血腥,杀人盈城著死争。只今安在与地平,平地深谷为丘陵。江南善守铁瓮城,城外有田不敢耕。西北广漠无一城,控弦百万长横行。身为心城屋身城,一朝破坏俱化升。伫立感化参玄冥,乾坤翻覆一化城。
海市蜃楼这一题材在古诗中极为少见,郝经这首诗写了一座壮观的城池出现在海市之中,城池内似有百万雄兵。然而这么一座城池却经不住一场大风,“长风忽来一扫清”,大风一过一切化为乌有。郝经没有简单地停留在对海市蜃楼的描述上,而是通过这一现象对历史和现实进行了深入的探索。当年秦始皇牦费无数民力修筑的坚固的长城,现在大多已经与地平了,江南人守城如同铁瓮一般(尤指南宋固守的襄阳城),可惜不敢到城外去耕田,通过这些例子郝经证实了修筑坚城以求长治是行不通的。与此相对,西北少数民族在一片广漠之中从来不筑一座城池,但却能够纵横驰骋,往来自如。实际上,这首诗是针对蒙古和宋朝之间对峙形势所发的感慨,其中对蒙古军队的力量充满信心,对南宋苟且偏安、不图进取的现状进行了批评。总体来看,《化城行》选材奇特,写景壮丽,联想丰富,说理透彻,现实意义很强,作者的思路、眼界、驾驭题材的技巧、写景状物的功力,实在不同凡俗。
郝经出生于金国,对金国还是有感情的,他对金国的灭亡充满同情,但又能从理性角度去认识这一问题,而他最主要的同情还是倾注在王朝易代之际的百姓身上。《青城行》专写亡国之痛,“坏山压城杀气黑,一夜京城忽流血”,汴京城破后被一片杀气笼罩,然后写到金廷贵族不分男女老幼被驱赶到青城受死,“当时筑城为祭祀,却与皇家作东市”,这本来是皇家祭祀之地却成了他们的受死之地。作者对这些被杀的贵族充满同情,但又能从另一角度来思考这一现象:“天兴初年靖康末,国破家亡酷相似。君取他人既如此,今朝亦是寻常事”,当年金国就是如此刘待北宋的,今天遭到同样结局也是正常的。郝经还更深一层想到这时百姓的痛苦:“君不见二百万家族尽赤,八十里城皆瓦砾。自古更比青城多,遗民独向王孙泣”,连年征战之中,伤亡最大、受难最深的还是广大的人民。这首诗摆脱了一般抒写亡国之痛的作品戚戚哀哀的感情氛围,而是冷峻地描写亡国时的杀戮,并融入深重的思辨色彩,层层深入揭示亡国的悲惨教训,有类于李贺《金洞仙人辞汉歌》的写法。
《青城行》之外,《三峰山行》写金末三峰山大战的经过,写景、叙事、议论结合很好,《汝南行》写金朝灭亡的汝南一战,赞叹数万人与君同死之节义。这些诗对金源充满了同情,在《三峰山行》中直接称金军为“我”方,可见郝经既忠于蒙古,又不忘自己是金朝遗民。在《高丽叹》《巴陵女子行》《武昌词》《金源十节士歌》等作品中不仅歌颂了金人对蒙古军队的顽强抵抗,也揭露了蒙古军队南下过程中奸淫屠杀的罪恶。郝经已经把统一全国的希望寄托在蒙古政权身上,而蒙古军队又是极其野蛮嗜杀,在这种情况下,郝经只有极力劝阻忽必烈为代表的蒙古贵族“不杀人”,并在多篇歌诗中表达了这一思想。
《题项王墓》是郝经一首咏史的歌诗。人们习惯把项羽看成失败了的英雄,对项羽一般是同情与崇敬参半,郝经在这首诗中却对项羽屠杀太甚提出了批评:“天下苦秦又一秦,天资好杀不好仁”,认为项羽在灭秦之后又成了秦王一样的暴君。与之相对的汉王则“不王诸侯不杀降”,充满仁爱之心,项羽人咸卧三千秋”,这样的诗句又很像李白同类的作品。
《湖水来》是郝经少见的写水景的诗作,写湖水来时之迅猛:“水晶宫碎州渚出,昆明老火飞狂灰。鱼龙错落半生死,乾坤枯稿无云雷。海鲸怒抉海眼破,涛头一箭湖水来”,这样的写景与想象非常类似于唐时的韩愈、李贺等人,“涛头一箭湖水来”又是何等的气势。湖水来后变得十分平静:“鸥鸟静尽波不起,澄清无瑕玉镜开”,动静相衬,对比强烈。
从受聘贾府到出使南宋之前,郝经的境遇似乎都比较顺利,但在他的歌诗中仍有一些表露怀才不遇之感的作品,排除掉它们的创伤背景暂不考察,仅从艺术上来讲它们也是成功之作。
《宿铁塔寺》写自己一次遇雨投宿铁塔寺,“须臾蜚雨过前山,密洒窗扉寒淅沥。黄尘万事随雨来,壮怀零落忧思集”。在一片大雨之中,各种各样的忧愁全都涌上了心头,这其中最主要的是有才干而无所用的痛苦:“学成书剑两无用,竟作穷途奔走客。短衣著处逐秋蓬,谁信心中有长策”,迫于生计,自己只能四方奔走,穿着短衣,到处漂泊,谁会相信自己是一个大有才干之人呢?旧时代贫穷士子们抱才而困,想要有所作为而又缺乏最起码的物质保障和当权者的赏识,这几句诗最明了地表达了这种情绪。《梁甫吟》的写法与《宿铁塔寺》大不相同,它运用的是类于楚辞及六朝民歌的形式,在“河干石烂、海竭桑枯”之时,“吁嗟乎将安归乎?”感慨自己不知应该到哪里去。作者以“美人”喻赏识自己的伯乐,可惜这“美人”老也不来,只得空白“临风兮啸歌”,最后感到“荒山陟陁,六龙蹉跎,云雷不从,将奈之何”,没有良好的外部条件,自己的能力得不到发挥,愿望不能够实现。
郝经抒情为主的歌诗中的自我形象是豪放飘逸的,带有一定道家思想倾向,《怀醉来歌》中“须臾高歌半酡颜,貂裘泼尽不觉寒”,《三议北城月榭玩月醉歌》中“杳然坐我月宫上,星斗错锷云铁裳”,“玉床插天抱孤月,醉卧万里银河长”都表现的是这样的形象。这类似于李白作品中的自我形象,与李白一样,郝经也是潇洒于外,沉重于内,并不能真正地皈依于道家,而是时时关注世事,郝经因为生活于天下大乱、南北分裂之际,所以对吐事的关注就更为明显,这在他的《八月十五夜五河口观月》中有充分的表现。
中秋之夜,明月当头,这是最容易引发诗人感慨的时候,而当时郝经又正是为了与南宋讲和走到宋蒙边界之处,他的感受当然更为复杂。他首先想到的是:“彷徨四顾天字豁,九州四海一月明。谁令此地限南北,閧与祸乱挐甲兵”,在同一轮明月之下,中国却被分成南北两半,处于连年战乱之中,郝经为之感到十分痛苦,并力图改变这样的局面。诗的后牛部分以自我写作对象时才又转为豪放潇洒:“浩歌乱扣白玉盘,天上人惊亦何惧”,“大江江头呼李白,我欲与汝蓬山游”。这首诗由回忆前几次观月人手,然后写到天下的兵火战乱,显得较为沉郁,在月下饮酒中逐步摆脱苦闷,情绪变得豪放潇洒,从诗中我们可以更为全面真切地认识到郝经的形象。
总的来说,郝经的歌诗中表现的思想较为复杂,既希望有所作为,又偶尔流露清净无为、功成身退的态度;既赞扬蒙古的军威,愿天下早日一统,又害怕战争带来的灾难,对自己的故国金国和代表正流文化的南宋颇有同情之意。前期的歌诗多议论,气势恢宏,后期由于长时间的监禁生活,诗作更注重主观感情的抒发,沉郁悲凉。他的歌诗无论在立意还是技巧上都颇为成功,从中能够看出他对唐代各大家学习的成果。郝经的歌诗中先进的民族观、期盼统一的政治观、积极进取的人生观以及劲健豪放、飘逸潇洒的艺术风格真切地体现了元初的的代精神,使郝经在元初文坛上有着无法取代的重要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