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6期


伪君子”的真性情

作者:狄丽英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雷雨》中的周朴园曾是被打入地狱中的“魔鬼”,是令人深恶痛绝的“残忍、虚伪、卑劣”的“伪君子”。今天,我们试图将周朴园从地狱中解救出来,从他与侍萍的恩怨人手,还他以“人”的本来面目,揭示出他作为一个“人”的真性情。
  
  一、与梅侍萍之间有着一份真正的爱情
  
  周朴园与梅侍萍确实有过一段美好的岁月,有着一份真正的爱情。从剧本中我们可以看出,侍萍是一美丽聪明、静慧娴雅、温顺善良的姑娘。周朴园是一大家公子,年轻有才,他喜欢并痴情于侍萍是很自然的,是人性本真的表现。在当时的社会,一个富家公子同丫头有点瓜葛是很平常的,而周朴园同那些纨绔子弟的行为是不一样的。他曾留学德国,自然接受了西方的一些开明思想,他对侍萍并不像有些人认为的那样:是强占凌辱、始乱终弃。恰恰相反,他们的结合,正表明周朴园突破了传统的门第观念勇敢地选择自己的所爱,同一个丫头发生了真挚的爱情,并生有两个儿子,这体现了他人性的良善,也表明这爱情力量的伟大。“始乱终弃”中的“始乱”是淡不到的,因为,我们有理由相信他们彼此是真心深爱的,是痴情于对方的,而这段爱情我们也理由认为是深挚温馨、纯洁动人的。一是从大少爷的名字可以看出来:“周萍”——父姓母名,美好爱情的结晶。他见证着周朴园对梅侍萍的爱是多么热烈而真诚,也镌刻着他们和美甜蜜的真情挚爱在当时两人心目中的地久天长,海誓山盟。他们要用儿子的一生来见证或者说承诺他们对这份笃情的诚意、信心和对未来生活的憧憬、希冀。二是从第二幕相认一场中,鲁侍萍对周朴园的几件旧衬衣上的绣品的回忆,可以看出:他们曾有过的浪漫温馨、柔情缱绻的情感生活是多么动人!侍萍对这种生活感到多么幸福、满足,对周朴园又是多么的挚爱!更可以看出这段感情在二人心目中的分量:几十年过去了,侍萍诉说起来依然历历在目,如数家珍,当然,今天的侍萍回忆起这些往事来更多的肯定是痛苦、悔恨、辛酸;但是谁能说这其中没有对往昔岁月的深情怀恋呢?而周朴园也是记忆犹新。这说明两人当年的爱是刻骨铭心的两情相悦,决不是单纯的“凌辱”、“占有”,刻骨铭心到什么程度呢?不管侍萍承认与否,他们各自成了对方心目中一生的最爱!这短暂的幸福,却造成了二人一生的不幸,周朴园娶过两次,侍萍嫁过两次,皆遇人不如意,不幸福,因为他们都难以忘情过去!
  不错,周朴园确实没能将这份情坚守到底,为了自己的事业,为了要在社会上站住脚,最终还是抛弃了为他生了两个儿子的侍萍,另娶了门第高贵、家财雄厚的贵族小姐。但是从侍萍后来的倾诉中,我们可以感觉到,周朴园内心深处更多的应是无奈。当然,无论怎么说,在暴风雪之夜,将生了孩子才三天的侍萍赶出家门,逼得她痛不欲生,也暴露了周朴园的无情甚至绝情。可反过来说,这无情甚至绝情,其实也成了周朴园心中永远的痛,成了他一生都揃除不去的精神十字架,打凿不开的心灵枷锁。对侍萍的“始爱终弃”昭示了周朴园内心充满了不可排解的情与理的深刻矛盾。我们不能因为侍萍的悲剧结果而否认周朴园对她曾经的真情。周朴园的社会地位决定了他的爱情观,他的爱情观决定了他对侍萍的“终弃”。
  
  二、对侍萍的怀念是真实而感人的
  
  首先:周朴园有了新的婚姻,认为自己的家庭是最有秩序、最圆满的,事业也蒸蒸日上,在社会上有了体面的身份,可以说功成名就。然而不幸的是,周朴园在事业上成功的同时,并未享受到爱情的甜美、婚姻的和睦。周朴园与繁漪的感情生活陷入了令人尴尬的空白境地。一方面,周朴园的情感寄托在了侍萍的身上,走了的侍萍,其实也带走了周朴园的一颗疾情的心,带走了他对于生活的激情,从这一点来说,繁漪是无辜的。另一方面,他性格中固有的倔强、蛮横、专制使繁漪感到压抑、窒息,激起了她内心的逆反、抗争,这样桀骜不驯的繁漪同温存和顺的侍萍形成了鲜明对比,更让周朴园熄灭了对她的热情,所以他们的婚姻是不幸的,是冰冷的,远没有周梅恋的温情缠绵。即便如此,周朴园对繁漪也并非无情无义,他对繁漪的关怀远胜过繁漪对他的关心。在喝药这场戏中,人们普遍认为表现了周朴园的专制、霸道、独裁,但谁能说其中不包含着他对繁漪的关怀、体贴呢?——因为他确实认为繁漪有病,而繁漪那喜怒无常的表现也不由周朴园不相信——繁漪对此却不能理解、接受。逼她喝药的周朴园就成了压在她心头上的一朵黑云,让她喘不过气来,这说明二人的心灵没有默契,不能互相沟通、理解。在第一幕中,周朴园离家两年回来以后好几天了,繁漪连他什么时候回来的都不知道,还是四凤对她说:“老爷见您烧得厉害,叫我们别惊醒您,就一个人在楼下睡过”,表明夫妻之间最起码的关怀、体贴在繁漪这儿是看不到的。这点,连佣人们都看得一清二楚,鲁贵就曾经问四凤:“你知道太太为什么一个人在楼上,做诗写字,装着病不下来?”四凤说:“老爷一回家,太太向来是这样”,也就是说繁漪是有意地疏远着周朴园。而繁漪的抱怨:“他在外头一去就是两年不回家”,也表明了夫妻之间的互相疏远、陌生,更表明周朴园同繁漪的夫妻关系已名存实亡。在第二幕中,繁漪更是明明白白地对周萍说她不是周冲的母亲,“也不是周朴园的妻子”,再次挑明两人的夫妻感情已成空白,即使没有周萍的介入,他们的婚姻也没有希望了。这就成了周朴园无法避免的悲剧,他惯于主宰一切,却主宰不了自己的感情生活——繁漪不爱他!可以说他们既没有感情基础,也没有两情相悦的夫妻生活,更缺少关心、体贴和心心相印的交流与默契,而这正是他与侍萍的生活中所共有的,二人都难以忘怀的。而今,夫妻之间没有爱,孩子们对他有的只是敬畏、冷淡、疏远,他对孩子们或者是寡言,或着是满脸严肃的训斥,父子之间的亲情交流几乎没有,所以周朴园根本享受不到天伦之乐。于是,回忆往昔的岁月,端详侍萍的照片,保留侍萍在时的家具、习惯,就成了他惟一可以排解寂寞孤独的慰藉——他的怀念也因满含真情而弥足珍贵。
  其次:在侍萍被赶走后,周朴园一直保留着当年的家具陈设。侍萍的照片醒目的摆着,侍萍的生日每年记着,就连因为生周萍时侍萍受了病,总要关窗户的习惯都保留着,他甚至习惯于穿侍萍在时的旧衣服。有人认为这种怀念正是周朴园虚伪的表现。而我们觉得这恰恰是周朴园人性的闪光点,它表现了周朴园的心细、敏感、多情以及对侍萍的刻骨眷恋,是一个十足的性情中人。这怀念是真实可信的,因为善良的侍萍留给他可资怀念的东西太多了,侍萍的点点滴滴已渗透在他的生活中,他已无法将侍萍从自己的心灵中抹去,无法忘情过去。也可以说,周朴园其实就一直同侍萍生活在一起,生活在那逝去的岁月里。所以周朴园的那些纪念就显得很特别而又很自然。假如这种怀念坚持个一年半载,我们可以说他是作秀,是装的;而三十年来几经迁徙,且年复一年的保持着,绝不是一个“装”字能说得清的。若装,他又装给谁看呢?他如果不做这些,谁又知道他三十年前的往事呢?在一些有地位、有身份的人看来,与下人不光彩的罗曼史,躲还来不及呢。若不是一片真情,他何以这样“伪装”自己?我们不能因为他的残忍、血腥等人性恶的一面,而否认他性本善的另一面,他首先是一个人,一个有着复杂内心世界的人,其次才是一个封建资本家。
  
  三、对侍萍的忏,晦是真实的
  
  《雷雨》第二幕中,鲁侍萍一个很自然的“关窗动作”,和由于几十年的颠沛流离其实已经北方化了的“无锡口音”引起了周朴园的注意,勾起了他对于往事或者说对侍萍的怀念,体现了周朴园对侍萍的魂牵梦萦,更表明了在他心目中:“无锡”已成为一个象征——一段永不再有的美好岁月,一曲动人的青春恋歌,一场噩梦般的痛苦抉择。所以尽管他已多方打听到侍萍母子跳河身亡的消息,几十年过去了,他仍然难以释怀,割舍不下,不由自主地向鲁侍萍打听起当年“梅小姐”的消息。此时的周朴园依然心存侥幸,内心深处还是渴望他们母子平安,或着说,在周朴园的内心深处“梅小姐”从未死去。当听到鲁侍萍已明确揭露梅侍萍“名声不好”、“不是小姐、不贤惠、不大规矩”时,周朴园依然承认“跟我们有点亲戚”,以周朴园当时社会上的地位、身份而言,在一个下人面前,公开承认“不大规矩”的年轻女子同自己有关系,也是需要很大勇气的,这除了表现出侍萍在他心目中的分量之外,也表现了他的坦诚。当他听说侍萍还活着时,便迫不及待地追问“她呢?”、“那个小孩呢?”,从急切的口气中,读出的难道都是冷酷无情吗?当问到他是否想见侍萍时,情感的驱使,使他潜意识里渴望再次见到侍萍;而理智的警示,又使他顾忌到自己的地位、身份,所以他拒绝了。周朴园就是在情与理的矛盾交织中煎熬着、挣扎着、也痛苦着。当听说“她遇人都很不如意,老爷想帮一帮她么?”时,周朴园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流露了他此时复杂而微妙的心理。有人说,他并不真心思念侍萍,侍萍只是填补他不幸婚姻的一个理想中的幻像,若如此,当他发现理想中的侍萍已由清纯静慧、美丽多情的大姑娘变成了今天“鬓发已经有点斑白,眼有些呆滞”的中年妇女,连繁漪都称呼其为“鲁奶奶”时,他还会与她相认么?而剧中尽管他“翻了脸”,但还是“认了人”,并且拿出了五千块钱的支票给侍萍,当面亲口承认自己三十年前的“罪过”。聪明的周朴园当然清楚,承认自己的罪过就意味着承认自己的无情与过错,和对方的无辜与不幸,就意味着对不起侍萍,对不起亲生儿子。以周朴园平时的倔强、霸道、不可一世,还有他的钱的来路,如果不是刻骨的爱恋、思念,不是发自内心的罪恶感,周朴园能当面认错吗?能拿出钱来补偿他已经认不出的侍萍吗?所以我们认为他的赎罪是发自内心的,他三十年的思恋、煎熬、悔恨就浓缩在了这张小小的支票上,这体现了周朴园的价值观,但它确实包含了周朴园对侍萍母子的深深忏悔,对夫妻之爱、亲子之情的一份补偿,所以他一再劝说侍萍收下支票——他真诚的赎罪。
  在第四幕认母之场戏中,经历了与侍萍相认的波澜之后,深夜两点钟,周朴园独自一人依旧在空寂无人的客厅里端详着侍萍的照片,曾经那么强悍、蛮横、霸气十足的他此时是多么的孤寂、伤感、虚弱!如果他对侍萍无情他还会三番五次地端详侍萍的照片吗?当着繁漪周冲的面,还会逼周萍认母吗?当周萍惊恐于与四凤的乱伦而近似疯狂地坚决不认时,周朴园厉声大骂:“不要觉得脸上不好看,你就忘了人伦天性。……萍儿你原谅我”,我们感到此时的周朴园并不虚伪,而是锥心的痛悔和伤感,正是出于对基本人伦道德的尊崇,使专制霸道、不可一世、最讲体面、最讲家庭秩序,而人格又是那么强大的周朴园,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在妻儿面前公开承认往日的罪过,勇敢地打开了自己心灵的枷锁,袒露内心的隐秘,并且当众向侍萍诉说自己痛苦而又真诚的忏悔:“刚才我叫你走,我很后悔,我预备寄给你两万块钱……我想萍儿是个孝顺孩子,他会好好地侍奉你,我对不起你的地方,他会补上的。”听到这发自内心的伤感和无奈的悲情告白,谁能不为之动容呢?谁又能说此时的周朴园是虚情假意呢?谁又能不对这份恒久而又沉甸甸的真爱给予同情呢?有人说,他给侍萍的支票,赎罪是假,稳住遮掩是真,是要用钱来封住侍萍的嘴,害怕她说出去,有损自己的名誉;而此时的周朴园,勇敢地面对妻儿的惊愕和鄙视,承认自己在三十年前所犯下的罪恶,除了真挚坦诚之外,又虚假在何方呢?又虚假给谁看呢?
  “周萍”——曾经是那么美好的爱情的象征,而今,却成了不幸的见证,还要背负父债子还的沉重和兄妹乱伦的罪孽,“天作孽犹可活,人作孽不可活”,周萍那副柔弱的双肩提不起这两代人的爱恨情仇,所以他自杀了——一切都归于平静,人们说,在《雷雨》中,无辜的孩子们都死了,而这场悲剧的罪魁周朴园却活着,是不公平的。其实,绝对的公平是没有的,但是谁又能说他的悲情色彩不浓呢?他的两任妻子,最爱的被他抛弃了,追思、悔恨煎熬着他;不爱的却厮守在一起,痛苦而又无奈折磨着他。他的两个儿子,周萍与继母乱伦,吞噬着自认为最体面最讲家庭秩序的周朴园的做人尊严,家里发生了如此有悖人伦的丑事而自己却浑然不知,强悝恋横的周朴园也有让人算计欺侮的时刻!另一儿子——鲁大海却是挑动矿工罢工的头目。一生倔强自大、骄傲固执,说一不二的周朴园已习惯于主宰别人的命运:侍萍的、繁漪的、儿子们的、工人们的,最终却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饱尝子丧妻疯的孤独、悔恨、痛苦,守护着两个疯女人,在无望而忏悔的岁月中打发残生——这不是周朴园最大的人性悲剧吗?——上帝对这个有血有肉的“真性情”的“伪君子”是公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