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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亭集序》解读

作者:闵 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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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羲之,字逸少,东晋琅琊临沂人,史称“书圣”。他的《兰亭集序》又名《兰亭》《兰亭序》《楔序》,因其文辞清新自然、感情真挚、识见高远而流传千载;又因此文由王羲之用绝妙行书写成,于是《兰亭集序》又成为后世推崇的著名法帖,有“天下第一行书”之誉,被尊为“墨皇”。
  
  一、《兰亭集序》序文的情感线索
  
  《兰亭集序》作为一篇书序,依体例先叙聚会原因:“修楔事也”;介绍参加人员:“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毕”“咸”二字尽显名士贤才荟萃、济济一堂之盛况。再叙写聚会之处兰亭周围的秀丽景色:山崇、岭峻,林茂、竹修,流清、湍激;山溪如带,环绕兰亭;加之“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景语皆情语,更显名士贤才相聚,其乐融融!“一觞一脉,亦足以畅叙幽情”,“畅叙”即尽情地、充分地叙述言说,而“幽情”即幽深内藏不宜言说的情感;“畅叙”与“幽情”的寓意在特定的语境中形成对比,再加“一觞一咏”,从细微之处展现了名士贤才此次聚会的尽情、尽兴、尽致!也使读者体味到王羲之叙事、写景、抒情的清微淡远。
  “仰观宇宙之大,俯察万类之盛”,在“仰”“俯”之中,王羲之“游目骋怀”,超然于现世万物之上而引发思考,透露着玄理。“信可乐也”:信,确实、的确。一个“信”字把文章的欢乐之情推向了高潮。
  在欢聚之时,王羲之寓目山水,由眼前情境而体认字宙之无穷无尽,顿悟自然万物的生生不息,继而进入玄理的思索:人与人在世间交往生存,与生生不息的自然相比,人的一生多么短暂,因此种种感慨油然而生:尽管人们生活态度不同,性情癖好静躁不同,但是当人们为所接触的事物感到快乐自足,竟然不知衰老即将到来时的感受是一致的;而当以前感到快乐的事情转眼间变为陈迹,人们怎能不因此而生感慨?更何况人的寿命有长有短,随着天地造化最后都将终归于尽呢?
  “情随事迁,感慨系之”揭示了自然万物与“我”在“物我泯一”的心境中相感相通时,人的情感会自然地随着事物的变化而变化这一哲理;因而千百年来使后世读者感叹不已。
  序文再引《庄子·德充符》“死生亦大矣”,转入对人生的思考:死生也是人生变化中的大事情啊!在这里“死生”实际上是一个偏义复词,词义着重在“死”字上。“岂不痛哉”既表达了王羲之对人生短暂、死生不由人意的无奈和哀痛,又与前文“信可乐也”遥相呼应,鲜明对照,使文章感情陡起波澜,令人感慨。
  由山水感发而悟玄理的心境,《兰亭集序》表达的情感是复杂的:每当看到前人产生感慨的缘由与自己感叹情怀的缘起相契相合时,王羲之不能不面对前人的文章嗟叹哀伤,可是心里又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在这里,前文既已表明“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那么究竟还有什么原因使作者“临文嗟悼”,且又“不能喻之以怀”,也即不宜明白言说或难以明白言说呢?王羲之给后世读者留下了疑问!
  接着,作者批评了前人观点,认为“一死生”是不真实的,“齐彭殇”是妄造的,这不仅超越了老庄,也超越了与他同时代崇尚清谈的一般士大夫文人;而且使我们体味到:王羲之内心深处渴望着在有生之年能多做实事而不应空谈玄理的志向。
  “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尸在这里,“悲夫”既与“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相呼应,又与前文“信可乐也”“岂不痛哉”一一照应,使文章形成了“乐——痛——悲”三层情感波澜;而序文结束在“悲夫”,不能不再次引发我们对书圣难以言说之悲的疑问和思考。
  最后,文章依体例补记了诗文结集成书的经过,以“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煞尾,又与前文“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照应。在一段之内的反复述说分明使我们真切感到:书圣胸中必有块垒难以消解且又不宜诉说,只能寄托“后之览者”“有感于斯文”,希望穿透时空阻隔而与后世读者心灵交流,呼唤着后世读者的理解。
  
  二、书圣之悲疑解
  
  王羲之品格高洁,德才超凡,时人称其“清贵人”;在庾亮(晋明帝穆皇后之兄)任征西将军时王羲之被“请为参军,累迁长史”。庾亮“临薨,上疏称羲之清贵有鉴裁,迁宁远将军,江州刺史”。鉴裁,观察和衡量他人的才能与德性。唐太宗李世民倾慕王羲之的人品和书法技艺,“心慕手追,此人而已”,亲笔撰写《王羲之传》载人《晋书》。评价王羲之性格“以骨鲠称”,骨鲠,耿直、正直。“尤善隶书,为古今之冠”,称赞王羲之书法笔势“飘若浮云,矫若惊龙”,并且全文收录了《兰亭集序》。
  王羲之“既少有美誉”,被朝廷“频召为侍中、吏部尚书,皆不就。复授护军将军,又推迁不拜”。面对挚友扬州刺史殷浩的劝说,王羲之回信表明心迹:“吾素无廊庙志……若蒙驱使,关陇、巴蜀皆所不辞。吾虽无专对之能,直谨守时命,宣国家威德……若不以吾轻微,无所为疑,宜及初冬以行,吾惟恭以待命。”,
  “羲之既拜护军,又苦求宣城郡(晋宣城郡即今安徽宣城),不许,乃以为右军将军,会稽内史。”
  从以上史料可知,王羲之渴望能去关陇、巴蜀等边地有所作为的心愿未得实现,转而希望离开朝廷,到地方上去做些实事的请求也未得朝廷准许,才任右军将军、会稽内史。两段史料引发我们思考的是:王羲之所说“若不以吾轻微,无所为疑”的“疑”指什么而言?即朝廷会为什么而疑?退而“苦求宣城郡,不许”,其中的原因又是什么?
  王羲之的家族琅琊王氏曾为西晋士族。“王羲之字逸少,司徒导之从子也……父旷,淮南太守,元帝之过江也,旷守创其议。”晋元帝“永嘉初,用王导计,始镇建邺(南京)”,东晋建立,王导官至丞相。由此可知,当时的王氏家族是可以对朝政施加影响的望族。 《晋书》对王氏家族的主要成员:王导、王舒(导之从弟)、王廙(导之从弟)、王敦(导之从父兄,曾图谋擅政)等人及他们的子孙辈均有传文记载,惟独对王旷只在儿子王羲之的传文中略被提及。一种说法:王旷曾率军战于山西,在恶战中数百名战将阵亡,而王旷未战死沙场且下落不明;他的名字从此便从史书中消失了(央视10频道:中华文明五千年·书圣诞生)。在中国传统文化的伦理道德中,身赴国难,杀身以成仁,舍生以取义,马革裹尸还,还是封建官吏和士大夫文人的不二选择;在如此沉重的文化背景中,无论何种原因,一位有影响的官员没有战死沙场,却“下落不明”,他的后人怎能不被统治者“疑”呢?
  永嘉南渡,异族入侵,半壁江山沦入敌手。士人们弃家别土,仓皇南奔,真正体味到了国破家亡的悲痛。少年王羲之由叔父王导抚养成人(一说由王廙抚养)。因此,“以骨鲠称”的王羲之渴望着去边地建立功业,为父亲洗雪耻辱,便成为他可能的也是必然的选择。
  一方面,王羲之希望东晋王朝北伐并获得成功;另一方面,他也清醒地看到了社会政治的弊端、国力的空虚,不宜仓促北伐。
  在殷浩北伐失败后,王羲之在与殷浩书中分析:“自寇乱以来,虚内外之任者,未有深谋远虑,括囊至计,而疲竭根本,各从所志……忠言嘉谋弃而莫用,遂令天下将有土崩之势。”希望朝廷修明政治:“任国钧者,更与朝贤思布平政,除其烦苛,省其赋役。”
  在与会稽王笺陈浩不宜北伐并论时事中写道:“夫庙算决胜,必宜审量彼我,万全而后动。”“今功未可朝,而遗黎歼尽,万不余一。且千里馈粮,自古为难,况今转运供继,西输许洛,北人黄河。虽秦政之弊,未至于此。”
  当时,南方地区发生饥荒,“羲之辄开仓振贷。然朝廷赋役繁重,吴会尤其,羲之每上疏争之,事多见从。”
  在与谢安书中,王羲之为吏治的腐败担忧:“仓督监耗盗官米,动以万计。”“近检校诸县,无不皆尔。余姚近十万斛,重敛以资奸吏,令国用空乏,良可叹也。”
  由以上史料可知:正直、清醒、务实,救百姓之急难是王羲之的为官之道。但是,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中,东晋王朝多数贵族偏安江南,不思进取,国家无力恢复;王羲之渴望有所作为而不能,其内心无法明言的悲哀和无奈便可以想见了。
  而家族的遭遇更让王羲之悲愤之极。在《丧乱帖》中他写到:“羲之顿首,丧乱之极,先墓再离(罹)茶毒”,“痛贯心肝,痛当奈何!”“临纸感哽,不知何言。羲之顿首顿首。”中国自远古以来就有崇拜祖先、崇拜鬼神的伦理文化传统,祖先的坟茔一再遭到毁坏,这对于家族和后世子孙来说是不能容忍的摧残和耻辱!
  《丧乱帖》中的“临纸感哽”与《兰亭集序》中的“临文嗟悼”不仅仅是行文句式的整齐对称和呼应,更是王羲之内心悲愤之情的共鸣和进发。
  永和九年的兰亭聚会是王羲之任会稽内史两年后的第一次聚会,也是他一生中组织的惟一一次兰亭聚会。源于战国时的三月三禊日在晋代也不仅仅是一种祈福消灾的仪式,还是迎接祖先灵魂归来的节日和仪式。此时,东晋王朝国力日渐衰败,再也无力北伐了;王羲之的地位变得十分微妙。出于对时局深深的失望,加上官场之中人事倾轧,“以骨鲠称”的王羲之耻于屈人之下而受制于人,“誓墓”之后,于永和十一年辞官回归山水,带着他的悲愤、失望、遗憾与无奈,永远地离开了官场。但是,时势却为中国书法史造就了一位伟大的书法家。
  
  三、《兰亭集序》书法的艺术价值
  
  兰亭修禊,曲水流觞,文士兴会,遗世神驰。王羲之在人事、情境、山水的诸美之中深悟人生诸味,沉浸在浓酣忘我的境界中信手挥洒,一气呵成《兰亭集序》,并嘱家人作为绝品代代相传。
  自晋以降,历代书法大师及研究者公论《兰亭》书法是以美的法则建构而成的。其文字每一构件无不经过智慧的过滤与浸渍,各尽字之真态。
  “《兰亭集序》中的横画有露锋横、带锋横、垂头横、下挑横、上挑横、并列横;并列横中,每画笔法、倾仄、粗细、长短都有不测之变化,美不胜收。”
  “《兰亭集序》中的点约有十多种写法:斜点、出锋点、曲头点、平点、长点、带钩点、左右点、上下点、两点水、三点水、横三点、带右点等……各具形态,意趣盎然,无一雷同。如奔雷坠石、鸿飞兽骇、鸾舞蛇惊、绝岸颓峰……奇妙同于自然,达到了非人工布排的境界。”
  最为人们称道的是“之”字的不同意态:唐代何延之《兰亭始末记》:“字有重者,皆构别体,其中‘之’字最多,乃有二十许字。变转悉异,遂无同者。”宋代米芾《题永徽中所摹兰亭序》中赞道:“二十八行三百字,‘之’字最多无一似。”
  唐太宗赞曰:“尽善尽美,其惟王逸少乎!观其点曳之工,裁成之妙,烟霏露结,状若断而还连,凤翥龙蟠,势如斜而反直。”
  《兰亭集序》的书法意境融彻而深邃,是诸多美质的和谐统一。
  《兰亭集序》第一本为最好。王羲之在酒醒之后,“他日更书数十百本,终不及之”。同为一人,再书《兰亭集序》已不复妙手再得,是因为诸美“共振点”已逝,也即“情随事迁”了。《兰亭集序》第一本因此被誉为书法中的神品,遂为墨皇。
  书法家沈尹默曾云:《兰亭集序》乃“当时逸少本天全”。天全者,上天所成全也。它揭示了王羲之书法意境之创造原为书圣积年蕴蓄且与时、人、情、境撞击融合而成的灵感神异火花之结晶,非他人所能企及。千百年来,无数书法家、学者孜孜不倦地释读《兰亭集序》书法之意境,也未至穷照底蕴的境界。《兰亭集序》书法艺术意境遂成为留给后世不尽探索与争论的书法智慧的迷宫。
  “书如其人,心正笔正”。王羲之用书法艺术唤醒了民族的自尊与自豪。从唐太宗到乾隆皇帝,历代帝王以明心志者无不收藏王羲之的书法作品。王羲之的书法艺术已经成为可观可鉴的实实在在的中华民族之精神。
  有唐一代,关于《兰亭集序》的“萧翼之赚取,昭陵之殉葬,流为稗说,写入画图”,又为《兰亭集序》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围绕着《兰亭集序》真迹的存佚,演义了无数的故事和传奇;但是,无论何种版本之演义,自唐太宗葬人昭陵,《兰亭集序》真迹便从中华大地上消失了;后人所见均为摹本!现如今,昭陵早已文物尽失,成为一座空坟!
  千百年后的今天,作为“后之览者”的我们,面对《兰亭集序》,又何尝不是“临文嗟悼,有感于斯文”哉!
  ① 房玄龄等撰《晋书》一纪,七传,卷八十,中华书局,1987年版。② 姚淦铭著《汉字与书法文化》,广西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③ 钱锤书著《管锥编》第三册,中华书局,1999年版。④ 李防等编《太平广记》第五册,中华书局,198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