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6期


人,诗意地栖居

作者:傅怡静 谷竞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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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山居秋暝》
  
  山水田园诗至盛唐蔚为大观,王维的山水田园诗在当时算不得空谷足音,却也以其浑融的空明境界独占鳌头。《山居秋暝》就是其中一首名篇。他以诗人的语言描绘了新雨后秋山的空灵,他以画家的彩笔点染了大自然富于个性的色彩,他以音乐家的敏感捕捉了生命的律动。在这首小诗中,诗人凭借了语言的活性,将不同的艺术精神兼融,创造了别具一格的艺术境界,并以生命点醒诗句,制造着并听取着自己的一颗心在自然物象中的回响,实现了哲学与生命的诗化的飞跃。
  
  (一)语言活性
  ——在泉为珠,着壁成绘
  
  语言是诗歌中最富有活力的细胞,包含着诗人的特殊感觉,包含着非常的意义、滋味和功能。王维调动了中国文字单字成义、自由组接的功能,变平常为奇幻,自然却又精微,并于其中注入了个性感觉和哲学意蕴,从而对常言俗语进行含有浓郁的诗化意味的“脱俗处理”。这种“脱俗处理”常用的诗化修辞手法就是词序词性变异。这集中体现在“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一句,竹子和莲花成了主语,但竹子怎么会喧哗,莲花怎么会自己摆动?原来草木的灵性来自于浣女的欢声笑语和返舟归来的穿梭触动,但在诗人笔下却像是野苑草木都抖擞了精神,正夸耀着生命的奇幻。浣女、渔舟是秋晚归景,本来应是主语,但在诗中却成了“归”与“下”的宾语,这是诗人用的一种倒置手法,词序变异,令平常之语顿然脱俗,达到了出神人化的程度。就这一联整体来说,也是经过了诗人的精心变异,应该是“浣女归而喧于竹林,渔舟下而动莲”的句式变异。竹林、莲花、浣女、渔舟都是一些平常语、平常物,一旦经过变异同序词性的“脱俗处理”,其审美效应就变得非常澄淡、清雅,并有了几分“致趣”。颔联“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应是“明月照于松间,清泉流于石上”的变异,谓语动词后置,而尾联“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应是“春芳随意歇”的变动,意思是说春芳虽然自然而然地消歇了,但秋光一样美丽,山中的隐士们(所谓“王孙”,是泛指,包括诗人自己)自可不必离去。这些都是诗人对诗歌语言进行的一些脱俗处理,蕴涵了诗人特别的个性情感,是诗人独特体验的诗性抒写。
  言语的变异使诗歌脱俗,同时也创造出了意想不到的审美效果。在诗歌语言的背后蕴藏了一幅“山居秋暝”的美丽图卷和一曲悦耳动听的大自然交响乐。“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这是一个秋季,新雨过后的山林,宁谧而又空灵,一股混合着青草香、泥土香的气息扑鼻而来,使得秋日的气候飒爽,而白日已经向晚。这奠定了行将铺写的画卷的整体气氛。在酝酿了挥墨情绪之后,诗人进入真正的描画阶段:左边以青松压卷;卷下方则是焦、浓、清墨相间,令流水在零星而又摆放自然的石头上轻轻滑过,带出的水纹似花非花;卷上方淡墨挥就一轮皓月,雅致清淡。诗人仍旧意犹未尽,“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好一处活泼的人文景观,好一个动人的荷塘月色,诗人怎可轻易罢手?随即,青松林赫然在案,且在竹林深处的泉水旁跳跃着点点朱红,若人影孱动,仿佛都能听见她们的歌声笑语,从而画面上也有了“万绿丛中一点红”的韵味。月色下的荷塘尤为娇媚,不禁又泼墨抒怀,画就了一片荷塘,仅在一角偶露一方舟尾,隐映在这月色下婀娜多姿的荷花淀里。三幅小品组合成一幅长卷,松、竹、莲分别成为三幅写意小品的主角,皎洁的明月和清泉的流水贯穿了长卷的始终。正如《震泽长语》中所说的:“摩诰以淳古澹?白之音,写山林闲适之趣,……真一片水墨不着色画。”王维“诗中有画”亦“有声”,泉水丁东,伴着松竹在风里的细碎声,竹林里还传出浣女的歌声笑语,还有船桨划动、渔舟穿梭荷花淀里的声音,齐声并作,和谐统一,这是大自然的天籁之音。但意象组合拼接创造出来的声音并不是喧哗与热闹,反而是“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的意境。而且诗人对泉声、松声、竹声的关注也表现出他的闲雅气韵和高洁情怀,因为泉、松、竹是他的“诗中三友”,而这些意象在中国的民族文化中早就被赋予了高洁的品格。
  由此可见,诗歌意象间营造的画面中,诗人化动为静,寓静于动,而在乐曲中,诗人又化静为动,化无声为有声。平常语在诗人的笔下如此瑰丽多彩。他人恐难及,真所谓“天光云影,无复人工”矣(《历代诗发》)。
  
  (二)诗歌意境
  ——澄淡精致,境与趣谐
  
  “摩诘五言绝,意趣幽玄,妙在文字之外”(《诗源辩体》),这个“妙”字就在于“文字”之间组合创造出来的意境。 《山居秋暝》的意境可用八个字来概括:澄淡精致,境与趣谐。这是王维山水诗的一大特色。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山为什么是空的,明明有浣女渔舟,可能是山林树木繁茂,遮掩了浣女渔舟活动的痕迹,正所谓“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鹿柴》)。但也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诗人笔下的山林是他心目中的,因为诗人的心境与大自然的宁静已经合而为一,达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所以在诗人的视野里就寻不着人的踪迹,一切都化成了一片空寂,这“空山”就是诗人内心精神的一种观照。也因为如此,王维的诗中频频出现“空林”“空谷”“空馆”“空翠”诸类意象,这些都是诗人澄淡情怀的反映,它往往使得王维诗歌中充盈着一种蝉蜕尘埃之外的禅悦的境界。首联中诗人表现的是山雨初霁,万物为之一新的大自然,又是初秋的傍晚,空气清新,美妙如斯。字里行间散发着一股清幽明洁之气,创造了一个澄静澹泊的境界。此句“起法高洁,带得全篇俱好”(《蚬斋诗谈》)。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天色已暝,却有皓月当空;群芳已谢,却有青松如盖。特别是在雨后,碧空无尘,松针如洗;山泉水涨,水石相激。松针上的水珠在月光的照射下晶莹剔透,素练般的山泉亦在月光下熠熠发光,山林中一片明净与幽清。此联写来毫不费力,娓娓道来,却又极其精致,从“不着力处而得之”(《岘慵说诗》),所得为何?得到的就是诗人所营造的澄淡境界。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竹林里传来一阵阵的歌声笑语,那是一群稚纯的少女们洗罢衣服笑逐着归来;袅娜的荷叶纷纷向两旁披分,掀翻了无数珍珠般晶莹的水珠,那是行舟划破了荷塘月色的宁谧。但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只见到莲株摆动而不见渔舟,人们被包裹在一个郁郁葱葱的绿色世界里。
  中间四句,诗人全力描写秋天的晚景,亦即题中点出的“秋暝”。通过对秋色的描写,说明山中仍是一片美丽和平的恬静。写秋,一般诗人很容易写得一片衰颓肃杀,如雍陶的“庭风吹故叶,阶露净寒莎”、僧无可的“听雨寒更尽,开门落叶深”、司空曙的“花酣莲报谢,叶在柳呈疏”,都不免罩上了一层黯淡的色彩。可王维在这里却把“空山”的秋晚写得如此热闹,见与闻错落交织,将当时的景色、人物勾画得如此幽美,又如此绚丽。而就在这绚丽热闹之中,诗人烘托出幽静的境界,令人从中体味出一种和平恬静,体味出恬静中的一片活泼生趣,他借景传达的仍是闲适、寂静、自如的心境。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诗人喜爱那一片澄净、那一种精致,他迷恋大自然生生不息的一切,即使春光不再,亦可在秋景中寻出一番趣味来,不如留下吧。依旧闲适旷淡,不经意的叙说中诗人对山林生活的热爱之情跃然纸上,可爱而有趣。
  值得注意的是,诗歌中还另有一种禅趣。众所周知,王维既是诗人,也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这首小诗就是诗人的艺术心灵与禅宗思维碰撞出来的火花。禅宗的基本教义是“空”,诗中所描画的石上清泉、袅袅浣女、渔舟翩翩、莲叶颤颤的山中晚景中,清新生动里流溢出来的也是一种“空”,这说明诗人的王维和佛教徒的王维相遇了。而所有的一切生命跳动的音符都是在衬托着山林的空寂,山林中生活的乐趣被诗人转化成一种禅趣,它形成了一个空明境界。在诗中诗人达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既不拘泥于对自我主观意象的表现,又不拘泥于对客观物象的逼真刻画,其“胸中”早“有佳处”,也正因为这胸中佳处将外界一切冥合,成就一片主客体相交相融的混沌世界。
  至此,全诗澄静精致、淳古澹泊的境界与诗人的生活体验、宗教体验融合了,形成了一个独特的诗歌意境。而从直观感受的模写,到活跃生命的传达,再到玄冥境界的营造,这又是一个境界层深的创构,这种诗境是王维对大自然的审美体验上升到宗教层次的结晶。
  
  (三)诗性哲学
  ——秋风芙蕖,倚风自笑
  
  除了递进层深的艺术境界之外,王维在诗歌中还表达了他所追求的一种思想境界,此中蕴藏了诗人的生命意识,这又和诗人的诗性思维结合起来,从而创造了诗人独树一帜的诗性哲学。
  “空山”是了无人迹的,“峡里谁知有人事,世中遥望空云山”(《桃源行》),有如世外桃源一般。而这世外桃源般的“空山”不正是诗人所希求的一个生活家园吗?在这里他可以让自己疲惫的心灵暂憩,将精神放飞于山林的草木泉石。接着王维选取了秋日傍晚山林景象中四个最富有特征的片段勾画出大自然幽清明净、祥和淳朴之美。王维曾在《济上四贤咏》中称赞两位贤隐士的高尚情操,谓其“息阴无恶木,饮水必清泉”,诗人自己也是这种心志高洁的人,“宁栖野树林,宁饮涧水流。不用坐梁肉,崎岖见王侯”(《献始兴公》)。所以,月下青松和石上清泉成了他追求的一种理想境界。而纯洁美好的生活图景,则反映了诗人对安静淳朴生活的向往,从反面衬托出他对污浊官场的厌恶,颔联侧重于自然景观,以物芳而名志洁;颈联着眼于人文景观,以人和而望政通,泉水、青松、翠松、青莲乃诗人高洁情操的写照,是诗人理想境界的环境烘托。
  高洁的诗人在美丽、祥和、宁静的大自然中怡然自得,“如秋风芙蕖,倚风自笑”(《诗人玉屑》引《耀翁诗评》),自然产生了“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的感想。这里引用了《楚辞·招隐士》的典故,“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留!”诗人反用其意,认为“山中”比“朝中”好,洁净淳朴。所以,诗人选择了远离官场的生活方式,归隐山林,洁身自好。实际上,这是诗人对任心任运、主观精神绝对自由的境界的不懈追求,这种精神追求才真正是燃烧着王维诗歌生命的不灭的火焰。而从某一种程度上说,这也有着禅宗的浸渍,因为“禅家一切行为的动机,始终在向上一着,探求生死不染,去往自由的境界”(吴 《中国佛学源流略讲》),这指导了王维的生活方式、生活态度,让他在亦官亦隐的生活方式中去追求这任心任运的自由境界。
  《山居秋暝》一首小诗,尺幅间见万里之势。诗情画意的字里行间构造了一个澄淡精致的境界,诗人还在这个境界中表达了自己的生命哲学,最终诗人选择了这样一种存在方式:诗意地栖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