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6期


博大襟怀徒奈何

作者:张 慧 屈艳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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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楼梦》成功地塑造了许多女性形象,其中的许多女孩儿都让人怜叹,香菱则是突出的一个。她本名甄英莲(谐音“真应怜”),生于虽不甚富贵但也是乡宦的人家,却从小被拐,从此开始了悲剧的一生。她不能像晴雯、司棋那样有自己的爱情追求、向往;也不会像平儿、袭人那样,掌一点实权,妄想再爬高一点;又不像鸳鸯那样刚烈,力图在一定程度上自主命运;更不像赵姨娘那样龌龊,阴谋害人以求出头。其实她的思想感情相当细腻和丰富,被称为“诗魔”、 “诗呆子”。宝钗带她住进了大观园以后,实现了这个愿望。在经过了初步的学习之后,作了一首由黛玉命题、限韵的《咏月》诗:
  
  月挂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团团。
  诗人助兴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观。
  翡翠楼边悬玉镜,珍珠帘外挂冰盘。
  良宵何用烧银烛,晴彩辉煌映画栏。
  
  宝钗是这首诗的第一个读者,她只说“不好”,却没说为什么不好;黛玉则说:“意思却有,只是措词不雅,”这恐怕是为了不打击香菱写诗的积极性。这首诗措词固然不雅,如只会用五镜、冰盘来比月,就是意思也只不过是月亮很亮。这样的月闩然可以引发一些思绪,可这思绪是什么?助诗人什么兴?添野客什么愁?都太空洞了,说这首诗一点意思没有,也不为过。
  为什么会这样,一看她写诗的过程就明白了:“苦思一回作两句诗,又舍不得此诗,又读两首……”这首诗就失败在了她说的不是自己的意思。所以黛玉叫她“只管放开胆子去作”,就是鼓励她要说自己的话。
  可是香菱把这一忠告理解错了,她以为放开胆子就是不要受不雅之词的束缚,便“要疯了”似地大胆找些“雅”词写成了第二首:
  
  非银非水映窗寒,试看晴空护玉盘,
  淡淡梅花香欲染,丝丝柳带露初干。
  只疑残粉涂金砌,恍若轻霜抹玉栏。
  梦醒西桉人迹绝,余容犹可隔帘看。
  
  比起上一首,这首涛的内容确实丰富多了,还能以梅花之音、柳条之露来烘托,月给人的感觉就有了些惬意与亲切,所以那个在人迹静绝以后还玩月的人,才对它那么隔帘依依。但为什么会有这种感情,还是没说明白。而且又拉了些不相干的事物,金砌、玉栏之类来作衬,非但不能说明上述感情之所自,反而破坏了整体的亲切感,显得臃肿、烦琐。黛玉对这一点的批评是“过于穿凿”,就是说不相干的事物、词句堆砌得太多了。其实,黛玉早就告诉过她“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是立意要紧”,偏偏这首诗缺的就是明确的意,所以宝钗说:“不像吟月了,月字底下添个色字到还使得。”月色朦胧,有一种朦胧的意境美。然而这首诗却不是立意明白、故作朦胧之境的朦胧诗,而是立意本身就朦胧的糊涂诗。
  既然立意第一要紧,那么意应从何而来?它不能靠模拟抄袭,更不能野狐参禅空穴来风,它只能踏踏实实地从作者自己的生活体验中去提取。香菱的第三首《咏月》诗是从朦胧中得到的。这也不神秘,是她“挖心搜胆”、“精血诚聚”的结果。这“精血诚聚”恐怕不只限于“目不旁视、耳不别听”地苦思诗句,更重要的还是参悟立意的正确途径。于是这第三首就明显不同于前两首失败之作了。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魂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博得嫦娥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
  
  这首诗虽仍是咏月,但这月已不再是前两首中的那个纯然客观存在之物了,它渗透了香菱的思想和感情,应该说这月已与香菱融为一体了。起首的一句就气势恢弘,皓皓明月当空,精华四射,谁也掩盖不了。表面看是写月,实则暗含着香菱满怀信心的自我肯定。这一点,香菱也许还没有自觉意识到。而每个品完全诗的读者都得承认,她不是全无心肝活着的庸人,她有闪光的思想,任谁也抹杀不掉。接下来的“魂自寒”则又深化了一层,虽然娟娟之影这般美好,却没有伙伴,更没有知己,难免冷清孤单,显然这也是香菱的自况。
  如果止于此,她顶多不过是又一个黛玉,其精华必为“孤标傲世”的黛玉所掩。然而香菱就是香菱,不是黛玉,笔锋一转,连黛玉也没有的思想闪光点就出现了。颔联,她突然从个人的孤单感飞跃到了对社会的关注。突兀么?不!这构思脉络与杜甫的《登岳阳楼》完全一致。杜甫由洞庭湖的壮阔(“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叹及自身遭际的可哀(“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再联想到“戎马关山北”,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广大民众。香菱则由皎皎明月伤怀自己的孤单,进而念及更广大的不幸人群。月下敲砧的是些什么人呢?在我国的古诗中,往往是些儿子或者丈夫外出,自己在家苦苦厮守的母亲和妻子们,她们常年为家计操劳,冬天将至,要为流落他乡的亲人准备寒衣,白天没空,只好利用夜间,在月光照映下,于溪流中敲砧洗涤,她们都是生活中的不幸者。有多少呢?在“千里”这个广阔的地域内,敲砧声竟连成了一片,足见这个人群之众。她们终夜不寐地劳累着,把对亲人的思念寄托在一声一声的敲打上,所以月也不眨眼地陪着她们,直到更残鸡唱、天色将晓,还恋恋不舍,不肯离去。
  为了加强这种感情的表达力度,颈联在全景镜头的基础上,又推出了两个特写镜头:一个江上的渔翁,一个楼头的少妇。月下的笛声,尤其是秋月下的笛声,往往给人凄楚之感。在这凄楚的氛围中,那渔翁为什么以舟为家?难道陆上已无容身之所?他的家小呢?在舟中么?平安么?那少妇因何不睡?是思念不在身边的亲人么?他在哪里?在干什么?……这一连串联想起的疑问把这两个特写镜头和前边的全景镜头连在一起,月看到了所有人都饱受着生活苦难的折磨。月(嫦娥、香菱)现在对其他都视而不见,只看到不幸。然而香菱还是往好处去想,希望解决这个问题,第一步当然就是要找出产生问题的原因。于是尾联自然要“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从前述的情景来看,这“团圆”的含义就绝不只是亲人能长相厮守,而且还要生活美满幸福,至少是保证温饱。这是个极正常的人生期望。可惜的是月只能被“问”,却根本不可能有答案。因为她太孤独了(照应了首联),人单力薄不能从心,奈何,奈何!
  大观园里的其他人一致认为这首诗“新巧有意趣”。巧不巧自不必说,新就新在了这首诗的意,是她们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只有香菱独有的思想境界。她关注的是天下广大的不幸人群,鼠目寸光的宝钗、平儿、袭人做不到,就是有正当的、合理的生活期望的黛玉、晴雯、鸳鸯、司棋们也难以望其项背。非硬要比附不可的话,我们又想起了杜甫。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襟怀博大的诗圣满怀激情地唱道:“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尽管香菱只是借问了一句,只要人们永团圆,我便永远孤独下去也可以,但这推己及人的思路,与杜甫是一脉相承的。她的不幸是平生磨难的积淀,厚重得足以使她窒息。而她之所以没被憋闷死,就在于她没有沉湎于一己之小痛,而要和更广大的受苦难的人群一道求新生。这就是对杜甫的承继,是何等博大的襟怀啊!真可谓巾帼不让须眉,弱女直追诗圣。然而在现实生活中,她却不得不继续在深渊的底层苦苦挣扎,那美丽无比的诗境只是终其一生也没有可能实现的幻境。奈何,奈何!
  香菱只是小说《红楼梦》中一个虚构出来的人物,《咏月》诗的真正作者自然是曹雪芹。他把香菱定位为真应怜,并代她写出了这等有震撼力的诗,无疑是对扼杀像香菱这样的人的社会的决然抗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