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6期

风韵万千才女情

作者：綦　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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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条庭院，又斜风细雨、重门须闭。宠柳娇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
　　楼上几日春寒，帘垂四面，玉阑干慵倚。被冷香销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 日高烟敛，更看今日晴未?
　　李清照的这首《念奴娇》虽比不上她的《声声慢》(寻寻觅觅)、《渔家傲》(天接云涛连晓雾)、《永遇乐》(落日熔金)等词有名，但也深受好评，堪称佳作。这首描写闺中寂寞的词，继承了思妇、怨妇诗歌的传统，充满了忧伤孤凄的情绪，却更透露出一位旷古才女的智慧与风韵、情致与气度。愈仔细涵咏，愈觉心魄摇动。
　　“萧条庭院，又斜风细雨、重门须闭。”词一开篇就以寥寥数字营造出一种冷清寂寞的气氛：庭院一片萧条，略带寒意的春风春雨绵绵不尽，层层的门在这样的天气中都关上了，把一个愁闷的人关在屋内，锁在重重的愁绪中。庭院的萧条说明残冬未去，春意未浓。风之斜，正见冬寒犹在；雨之细，便知春光渐近。一个“又”字，更突出了“乍暖还寒”的感觉。“重门”写出庭院之深，也写出院里的人离外界之远，孤独之重。“须闭”则表达了一种无可奈何，在凄风冷雨的早春，只有将自己关起来，一任孤独吞噬。真是“此情无计可消除”(《一剪梅》)，因为外面是“宠柳娇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清明快到了，经过一个冬天的风吹雪压，柳枝这时该变得柔软起来，绽放出嫩芽了，那清新的黄绿色是最悦人眼目的。看那柳色迷蒙如烟，柳丝婆娑起舞，谁能不生宠爱之心呢?此时的花也还不到万紫千红、满目灿烂的时候，在微带寒意的春风中，花儿是更加娇弱美丽，惹人爱怜。然而，枉有如此美景，这斜风细雨不断的“种种恼人天气”只能让人关在屋内品味孤独寂寞。此句先扬后抑，情感跌宕起伏，生动刻画出女主人公游春不得的气恼。“宠柳娇花”四字不止写出了柳、花的动人风貌，更写出了诗人对它们的欣赏，充分显示出李清照炼字的功夫，历来受人称道。宋黄升谓：“前辈尝称易安‘绿肥红瘦’为佳句。余谓此篇‘宠柳娇花’之句亦甚奇俊，前此未有能道之者。”(《唐宋诸贤绝妙好词选》卷十)王世贞谓：“‘宠柳娇花’，新丽之甚。”(《弇山人词评》)
　　“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不是没去想办法排遣这闺中的愁绪，诗、喝酒，而且是用险韵，用那些不常见的难押韵的字去作韵脚，为的是多花些时间去思考，让自己集中起精力，不去想那些愁绪；喝酒也是喝的烈性的使人醉得抬不起头的，要用手去扶的酒，为的是醉得时间长一点，好忘了那些愁绪。即便如此，还是到了诗成酒醒的时候了，环绕身旁的依然是别样的“闲滋味”。一个“成”字，一个“醒”字，将那长长的作涛、醉酒的过程，一下就带过了，不但充分体现出诗歌语言的跳跃性，更突现出愁绪的无法摆脱。而在一番努力之后，挥之不去的闲愁似乎别样沉重，别样销魂。“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上片最后一句，方将主题点出，原来满怀的愁苦落寞，不只是因为不能游春，更是因为人在远方。鸿雁传书，可否能解相思之苦?知心话实在太多太多，那送信的鸿雁飞过了一只又一只，也无法把所有的心事捎给远方的人。是呀，这风雨春闺中的闲愁，这无法安慰的孤独又岂是一封书信就能解决的呢?正所谓“相思难表，梦魂难寄，惟有归来是”(《青玉案》)。相思的解药只能是相逢。
　　过片一开始再度描写闺房的冷寂和主人公的无聊，“楼上几日春寒，帘垂四面，玉阑干慵倚。”风雨交加，春寒阵阵的日子已经好几天了，不但重门尽掩，连四面的帘幕都放下来去抵挡外面的寒意。无处可去，只有慵懒地斜倚在精美的栏杆上。“楼”、“帘”、“玉阑干”都是古典诗词中常见的闺房景物，充满阴柔清雅的色彩。欧阳修《踏莎行》(候馆梅残)有：“楼高莫近危栏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的名句。登楼望远，希望能早一刻见到情郎归来，大概是思妇常有的行动。而此时春寒阵阵，春雨绵绵，又帘幕低垂，凭栏也难望远，能做的恐怕只是斜倚栏杆，徒劳地思念而已。此句将那“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的哀怨化作了无限惆怅，“慵”字正传神地表现出女主人公百无聊赖的情怀。也和下句“被冷香销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自然连接起来。诗作成了，酒喝过了，既然慵懒难耐，不如睡上一觉，或许梦里能和思念的人儿相遇，说上一会儿知心的话。《草堂诗馀隽卷一》此词眉批云：“心事有万千，岂征鸿可寄?新梦，不知梦何事?”评语云：“心事托之新梦，言有寄而情无方，玩之自有意味。”但是似乎倏忽而至天明，梦醒了，只觉衾被冰冷，香也灭了，无论多么不情愿，还是只能起来。这一句和“险韵诗成，扶头酒醒”用的是同样的手法，以一个“觉”字将长长的梦的过程一带而过，马上又把情境推到孤独无奈的氛围里，突出了心理时间的感觉。“不许愁人不起”是张端义《贵耳集》所谓“以寻常语言度人音律”者。词是要讲究平仄格律的，李清照对之一直十分重视，她甚至将苏轼的一些不合音律的豪放词称之为“句读不葺之诗”(《词论》)。而以平日常用的口头语合人严格的音律，无疑较一个字一个字地锻炼更见功夫。无怪《金粟词话》称赞道：“李易安：‘被冷香销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皆用浅俗之语，发清新之思，词意并工，闺情绝调。”
　　一觉醒后已是次日清晨，看窗外是“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八字用《世说新语》卷四《赏誉》(第八下)中的原句写雨后春晨景色，历来受人称道，《论词随笔》云：“用成语，贵浑成脱化，如出诸己。贺方回：‘旧游梦挂碧云边，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用薛道衡句。欧阳永叔：‘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用王摩诘句，均妙。李易安：‘清露晨流，新桐初引’用《世说新语》，更觉自然。”春雨后的清晨，到处可见清亮的露珠滚动，梧桐也在雨露的滋润下长出新叶，这样的美景，不禁又让人生起“多少游春意”。末句更转以洒脱，“日高烟敛，更看今日晴未”，高升的太阳驱散满地的烟霭，如若天气放晴，便可去游春了，不用关在屋内品味孤独寂寞了。《诗辨坻》卷四：“尝论词贵开拓，不欲沾滞。忽悲忽喜，乍近乍远，所为妙耳。如游乐词须微著愁思，方不痴肥。李《春情》词本闺怨，结云：‘多少游春意’‘更看今日晴未’，忽而开拓，不但不为题束，并不为本意所苦。直如行云施展自如，人不觉耳。”《蓼园词选》云：“只写心绪落寞，遇寒食更难遣耳。陡然而起，便而深邃。至前段云‘重门深闭’，后段云‘不许不起’，一开一合，情各戛戛生新。起处雨，结句晴，局法浑成。”
　　在这首词中的女主人公形象是一个古典诗词中常见的思妇的形象，闺中的孤独寂寞是词的主题。在这里，李清照不是那个高唱“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的豪迈之士，不是写《词论》时那个历评诸大家之短、锋芒毕露的批评家。这首词里，她是个完全的女人，她用清雅优美的词句将女性的柔美，女人的寂寞，女儿的堪怜，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李清照从来是不让须眉的，但她从来不曾泯灭自己性别，沦为一个偏执的铁女人。但正因为她有着宽阔的胸襟，豪迈的气概，她才脱去了小女人的软弱、俗气，即使是写闺中落寞，也显得新警深沉，不乏飘逸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