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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雄关的沉思
作者:刘 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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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亘北中国的万里长城曾引发无数人的感叹和深思。北宋元枯九年(1094),张舜民出使辽国,途经燕山,登临长城,不禁思绪翻飞,沉思良久。自从幽云十六州划入契丹版图之后,中原政权就失去了长城的拱卫,因此,张舜民的此番登临便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他把自己的感受、深思写成了《长城赋》,呈献给哲宗皇帝,诡文谲谏,以尽讽谏之责。
在《投进{使辽录) {长城赋)扎子》中张舜民说:“并《长城赋》一篇,涉猎古今,兼之讽戒”,“亦所以见臣子区区原隰,王事靡盬,不遑启处之意。”这段话暗寓《诗经·小雅·信南山》和《采薇》之旨。《信南山》小序曰:“信南山,刺幽王也,不能修成文王之业,疆理天下,以奉禹功,故君子思古焉。”《采薇》小序曰:“采薇,遣戍役也。文王之时,西有昆夷之患,北有猃狁之难。以天子之命,命将率遣戍役,以守卫中国。”张舜民希望通过这篇赋阐述忧勤国事、修葺武备的积极防胡策略。他高屋建瓴地从王霸之略的角度反思胡汉交争的问题,极具启示意义。
赋的开篇非常巧妙,他将灵台与长城对照以寄寓深意,赋曰:“予昔游骊山之上,得灵台之遗基;今过燕山之下,见长城之故址。自非达观,安能齐万物而一指。”《孟子·梁惠王上》曰:“(文)王以民力为台为沼,而民欢乐之。谓其台曰灵台,谓其沼曰灵沼,乐其麋鹿鱼鳖。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诗经·大雅·灵台》:“经始灵台,经之营之。”郑笺曰:“观台而曰灵者,文王化行似神之精明,故以名焉。”文王爱其民,所以民乐其乐。可见,灵台是与民同乐,推行仁政的象征。而长城,在一些人眼中则是竭天下之力以奉一人之欲的标志,贾谊在《过秦论·上》中说:“天下已定,秦王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指出秦始皇以天下为家,以长城为藩篱,踞关中以虎视天下。张舜民用灵台、长城檗括王、霸之略,并就此发表自己的看法,他说:“予本儒者,未免非非而是是。”儒家标榜仁政,这句话暗示他要从儒者的角度来反思长城的意义。以上几句韵味深长,为下文作了很好的铺垫。
赋首先追溯修筑长城的历史:“窃尝闻长城之役,不独在秦而已,燕赵启其前,始皇缮其后。”长城开始修筑于战国时代,那是儒家所谓大道既隐、天下以气力相争的时代,秦推行的是以力合天下的霸道。承接上文,作者暗示长城的修筑与政治上的不行仁政相联系。统治者不体恤百姓,沉重的长城役给人民带来沉重的苦难,赋中说:“(长城)西首临洮,东被于海,实万有余里,我今所见,如东海之一波,泰山之一篑。西望之而不极,东循之而无际。”这样浩大的工程,凝聚了多少人的血汗啊!这段文字不仅惊叹长城的气势,更蕴涵着感悯苍生的情怀。
作品还勾勒了一幅壮阔悲凉的长城落日画卷,赋中写道:“徒观其隐若坏壕,屹若长堤,荒烟蔓草,日落风凄。丰狐之窟屡易,狡兔之径多迷。”《庄子·山木》曰:“夫丰狐文豹,栖于山林,伏于岩穴,静也。”作者写丰狐、狡兔,是为了渲染长城的沉寂、破败。曾经寄托着长治久安梦想的长城一派颓败、荒凉景象,凭借长城来消极防御、奴役百姓的迷梦也随之灰飞烟灭了。荒烟蔓草中,破败的长城仿佛在沉思默想。唐代徐彦伯的《登长城赋》也有一段对长城落日的描写:“况复日人青波,坚冰峨峨。危蓬殒蒂,森林静柯。群峰雪落,联岘霜多。龙北卧而衔烛,雁南飞以度河。载驰载骤,彼亭之候。唯见玄洲无春,阴壑罢昼。”两赋详略不侔,但徐赋只表现边塞之苦寒,没有对长城背后的为政方略进行反思,缺乏张赋引人沉思的历史感和震撼力。
接下来,作者来了一个特写:“下有枯骨,旁有断杵,曾未知何乡之人,谁氏之子,非闾左之丁男,则关东之狱吏。”寥寥几笔,感慨良多。那长城下的枯骨,曾经也是有血有肉的人,也憧憬着美好的生活,但为何暴尸于边塞?旁边的夯土之具——折断的木杵,说明了一切。长城下的枯骨似乎在控诉暴政,控诉为了个人身安而剥夺天下人幸福的行径。这段文字是从人本的角度来反思暴政的,唐李华的《吊古战场文》也从这个角度来反思战争,可作此处注脚,李华文曰:“苍苍蒸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夫妇,如宾如友。生也何恩,杀之何咎?!”两篇作品均以悲悯之情看待眼前的枯骨,从枯骨的过去着眼来追思他的苦难经历,极具感动人心的力量。
由长城下的枯骨自然使人联想到当年筑城的情形:“当是时也,蒙恬、章邯之方造,陈胜、项籍之未起,尔胡不采芝于商洛山中,种桃于武陵溪里,养浩冶和,长生久视。胡为乎颜色枯槁,形容憔悴如此也。”这两个问句颇有深味,当蒙恬们形容枯槁地筑城的时候,秦始皇正忙着寻仙访药,做着长生久视的好梦呢。他们为什么不学着帝王的样子去追求长生呢?他们为何如此疲惫?两相对照,形象地反映了暴君不以苍生为念的“独乐”行径。文中的“陈胜、项籍之未起”是神来之笔,巧妙地暗示了“独乐”的下场,徐彦伯的《登长城赋》对此说得更明白:“曾不知失全者易倾,逆用者无成。陈涉以闾左奔亡之师,项梁以全吴骄悍之兵,梦骖征其败德,斩蛇验其鸿名。板筑未艾,君臣颠沛。”
后来的汉武帝也同样对筑长城满怀兴趣,但长城在与匈奴的抗争中起到什么作用呢,作者由此联想到长城的军事价值,这是此赋慧眼独具之所在。赋曰:“孝武皇帝悯平城之厄,愤冒顿之书。赫然发怒,慨然下诏,奋然兴师,斥单于于大漠之北,开亭障,置烽燧,出长城于千里之外,此非城之功;又数百年,外敌扰境,边马饮江,毡裘被于河洛,鸣镝斗于上林,此非城之罪。”张舜民是位儒者,而儒者对武帝伐匈奴是有非议的。《史记·韩安国列传》载,韩安国曾上书武帝曰:“(匈奴)得其地不足以为广,有其众不足以为强,自上古不属为人。”而张舜民说汉武伐匈奴是为报白登之仇和冒顿以书信轻慢吕后之耻,从复国之仇的角度来理解,就符合儒家的道德规范了。东汉杜笃在《论都赋》中就说:“是时,武帝因其余财府币之蓄,始有钩深图远之意,探冒顿之罪,校平城之仇。”武帝当年征伐时,也是找了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史记·匈奴列传》载武帝下诏曰:“高皇帝遗朕平城之忧,高后时,单于书绝悖逆。昔齐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张舜民没有像汉儒那样非诋汉武帝,而是指出了一个无可争辩的事实:武帝击匈奴于千里之外,并非长城之功,接下来的五胡乱华,中原板荡,长城也没有起到御侮的作用,但这不是长城的罪过,而是后来的统治者昏庸造成的。这道边墙在防胡方面的作用是有限的,若政治清明,国力殷实,军事强大,是不必依赖长城来拱卫的;若政治昏聩,民生凋敝,武备松弛,消极防御,一道边墙并不能阻挡什么。一代英主唐太宗对这个问题有更清醒的认识,他在《临层台赋》中说:“加以长城亘地,绝脉遐荒,迭鄣峙汉,层檐映廊。反是中华之弊,翻资北狄之强。烽才烟而已备,河欲冻而先防。玉帛殚于帑藏,黎庶殒于风霜。喷胡尘于渭水,腾朔马于渔阳。”对于北方民族,封建时代一直有防胡与化胡之争。儒者们大抵倾向于怀柔教化,不战而屈人之兵;有头脑的政治家如汉武帝、唐太宗,则多采取军事威慑的策略。客观说来,没有强大的国力和军力作后盾是不可能使胡人轻易归化而取得边境的安宁的。这一点,张舜民的看法高出流辈,更接近于唐太宗等头脑清醒的政治家。因此,他反思长城的防御作用,是想告诫统治者,目前,国无长城可峙,况且长城也不足峙,惟有上下同德,富国强兵,才可保证国家安宁。
因此,张舜民又说: “及乎周隋,至于唐晚,亦我出而彼人,将屡胜而屡败,莫不火灭烟消,土崩瓦解,瓶罄罍耻,兔亡蹄在。城若有知,应为感慨。”长城沿线演出了一幕幕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兴亡剧,多少人想以国为家,以长城为屏障来消极防御、奴役天下,到头来只落得火灭烟消,土崩瓦解。文中的“瓶罄罍耻”道出了兴衰凌替的关键所在,《诗经·小雅·蓼莪》曰:“瓶之罄矣,维罍之耻。民之贫困,为王之耻。”不以苍生为念,靠修筑长城来自我麻痹,苟且偷安,只能加速衰亡的进程。
面对静立于夕阳长风中的长城,张舜民的思绪由历史回到现实,赋中写道:“方今遐方面内,百蛮冠带。指乾坤之阖辟以为门户,尽日月之照临以为经界。戴白之老不识兵革,垂髫之子尽知礼节。庶矣富矣。震盈丰大,求之古先,莫与京对。”这是儒家以仁义服天下的蓝图,这个蓝图较早出现在《孟子·梁惠王上》,孟子说:“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途,天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诉于王,其若是,孰能御之。”这个王道行而天下治的设想运用到对外关系上,便是教化远播,蛮夷向风来朝的盛况。班固在《东都赋》中便写道: “春王三月,会同汉京,是日也,天子受四海之图籍,膺万国之贡珍,内抚诸夏,外接百蛮,乃盛礼乐供帐,置乎云龙之庭。”希望施行教化来使四海归心,至于一统,这种天真的想法其实是儒家的一相情愿。北宋推行文臣政治,统治思想深染儒风,特别是真宗皇帝订立澶渊之盟后,为了掩盖惭德,自比汉武帝、唐明皇,大肆东封西祀,粉饰盛世气象,战胜于朝廷的幻想更是美梦沉酣。受此影响,北宋辞赋中多有化行天下、蛮夷来朝的场面描写。张舜民也憧憬这样的梦想,但他能清醒地认识到这种幻想不切实际,因而,在简略描写了四海归心的场面后,他写道:“萃以除戎器,戒不虞,既济曰,君子思患而豫防之。” 《周易·萃》象曰:“泽上于地,萃,君子以除戎器,戒不虞。”《既济》象曰:“水在火上,既济,君子以思患而防豫之。”他希望统治者能以萃、既济的卦旨行事,增强军力,这才是和平的保证,依赖长城的拱卫和化行天下的幻想都是不切实际的。
张舜民这篇赋对长城的军事价值、胡汉交争等问题所作的深入思考相当有价值。宋人思虑深沉,宋代文学善于在乎易中寓深刻,平淡中寓奇峭,这篇赋正体现着宋代文学的这种特色。
如今,长城已成为中华民族灿烂文明的象征,她依然静立于夕阳长风中,默默地反思着她身边的历史,也引发我们去对她的历史和现实冷静地作一番思索。
附:
长城赋
并引
张舜民
甲戌之岁,予被诏出使,驰驱王路。行次怀柔之北,得古长城焉,囚感而赋之。固以涉猎古今,亦兼风戒之意云。
予昔游骊山之上,得灵台之遗基;今过燕山之下,见长城之故址。自非达观,安能齐万物而一指!予本儒者,未免非非而是是。窃闻长城之役,不独在秦而已,燕赵启其前,始皇缮其后。西首临洮,东被于海,实万有余里。我今所见,如东海之一波,泰山之一篑。西望之而不极,东循之而无际。停骤缓辔,独立而喟。待观其隐若坏琢,屹若长堤,荒烟蔓草,日落风凄。丰狐之窟屡易,狡兔之径多迷。下有朽骨,旁有断杵。曾未知何乡之人,谁氏之子。非闾左之丁男,则关东之狱吏。当是时也,蒙恬、章邯之方造,陈胜、项籍之未起,尔胡不采芝于商洛山中,种桃于武陵溪里,养浩飡和,长生久视。胡为乎颜色枯槁,形容憔悴如此也。其后百有余岁,孝武皇帝悯平城之厄,愤冒顿之书。赫然发怒,慨然下诏,奋然兴师,斥单于于大漠之北。开亭障,置烽燧,出长城于千里之外,此非城之功;又数百年,外敌扰境,边马饮江,毡裘被于河洛,呜镝斗于上林,此非城之罪。及乎周隋,至于唐晚,亦我出而彼入,将屡胜而屡败,莫不火灭烟消,土崩瓦解,瓶罄罍耻,兔亡蹄在。城若有知,应为感慨。方今遐方面内,百蛮冠带。指乾坤之闽辟以为门户,尽日月之照临以为经界。戴白之老不识兵革,垂髫之子尽知礼节。庶矣富矣。震盈丰大,求之古先,莫与京对。在《易》有之,萃以除戎器,戒不虞,既济曰,君子思患而豫防之。儒馆老生,稽首再拜,不敢多陈,伏愿圣神念斯文而为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