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6期
危难关头的抉择
作者:崔际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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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人小说中的“虎故事”共有六十余则,可分为虎食人、虎变人、虎娶妇、虎嫁人、虎报恩、人变虎等多种类型。还有一类是描写人与虎对抗而达成妥协(共识)的故事,《峡口道士》堪称此类故事的代表作。
此则故事的梗概如是:峡口一带有虎,每当船只经过此地,必须准备一个人让老虎吃掉,才能安全通过,否则全船的人都要遭受灭顶之灾。因此,就形成了“船过留人”的惯例。这天,来了一条船,其中绝大多数乘客有财有势,只有两个人弱小贫困,于是被挑出来供虎食用。第一个被驱遣上岸的人请求将船暂停此处,如果正午他还不能返回再离开。船客们答应之后,他就拿了一把长柄的斧头上岸进山寻找老虎。在密林深处的一个大石屋里,他看到有个道士熟睡在石床上,旁边架子上有张虎皮,于是便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将虎皮取下穿在自己身上,手持利斧站在床前。道士惊醒后索要虎皮,他坚决不给。道土无奈之下道出了实情:自己得罪了上帝,被贬在此地为虎,必须吃掉一千个人才能解脱,现在只差一人就够数了。如果你不归还虎皮,我还得再吃一千人。为了两全,你先上船去找几件旧衣服,将你的头发、胡须、指甲放置其中,同时将头部、四肢处的少量鲜血洒在上面,然后扔在船下,我吃了它就可了结此事。这个人回到船上依计而行,道士在岸边穿上虎皮变成老虎,吃掉沾血的旧衣服就跑走了。从此以后,峡口的虎患解除,人们都说那个化虎的道土功德圆满、回归天上了。
这则故事是成熟的传奇之作。它具有完整的故事情节,起因(虎扼峡口,船过留人)、发展(贫弱者被迫离船上岸,等待为虎所食)、变化(上岸者不肯坐以待毙,主动人山寻虎以求存活)、结局(化虎道士在虎皮被对方拿走的情况下只得妥协,最终使双方都得以保全)一应俱备,可谓既合情理、又富于变化。在形象塑造上,《峡口道士》设计了三种人物:一是船上众多的“豪强”,二是被众豪强推出饲虎的“单穷”之人,三是以虎形食人的“峡口道士”。“豪强”者恃强将“单穷”者置于虎口、“单穷”者以智勇迫使“峡口道土”让步、“峡口道士”识机知变解决问题,是三者的主要表现。其中,被迫上岸的“单穷”之人塑造得尤为成功。比如,他请求众人停船“至日午时”以预留依托、退路的做法,是一种全局谋略;“执一长柯,便上岸人山寻虎”,表明他做好了迎敌准备,并且采用了以进攻求自保的方式,是一种勇猛豪气;进人道士所居石室,“意是变虎之所。乃蹑足,于架上取皮,执斧衣皮而立”的正确判断和迅速行动,是一种聪明智慧;与道士“争竞,移时不已”,使得“道士词屈”,是一种耐力较量;同意道士提出的“吾与汝俱获两全”的建议,是一种灵活通变。由于该人物具有了这样的品格特征,就使他由最初的势单力孤的必死之弱躯,成为了令“船中诸人惊讶”叹服、自惭形秽的高大英雄。因此,这一人物当属极具个性化、光彩照人的丰满形象。但是,这篇小说最大的成功之处,乃是其耐人寻味的内在蕴涵及提供的启发教育意义。
简而言之,《峡口道士》所描述的乃是一场“抉择”(选择)。当危机出现或大难临头、需要有人做出牺牲的时候,“抉择”,就会摆到每个人的面前。在《峡口道士》中,所有的人都遇到了危机,而他们选择的方式是大不相同的。强者(船上的众“豪强”)得知险情时,可以挺身而出、可以牺牲他人(弱者),他们选择了后者;弱者(“单穷”之人)被弃死地时,或者图强求存、或者坐以待毙,当事人选择了前者;极强者(道士)出乎意料地失机被动时,能够强硬到底、能够做出让步,他选择了后者。这其中所包含的价值,时至今日都有着现实意义,对我们每个个人、集团乃至国家民族都有启发作用,值得我们仔细地加以体会。
《峡口道士》还说明了人类的生存状况的有关特征,主要表现在如下三个方面:
首先,生存环境的恶劣。读罢此作开篇“峡口多虎,往来舟船皆被伤害”诸语,一定会有人问:既然此地凶险,难道不能另择坦途、必须经过这多虎的峡口吗?回答是肯定的。从坐实角度讲,可能此地向外的通道只有这一条,人们为了生计、为了谋利、或者为了什么其他目的,必须试一试、赌一把。虽然知道经过此地时虎必食人,但同行的人如此之多,被吃的怎么会是我呢?在利益驱动之下而涉身险境的侥幸心理,是世人所共有的,有时也是必须的。从形而上的角度讲,这里的“峡”与“虎”其实是恶劣生存环境的象征。意在说明,人生在世的艰难险阻、生死考验是必然的,是无法躲避的。各种各样的牺牲,包括生命的付出是不可避免的。生存的环境决不尽是鸟语花香,更多的是蛇蝎荆棘。毫无疑问,后一种(形而上)含义的蕴味更加深重,更有价值。
其次,生存竞争的残酷。弱肉强食,常常被用作竞争残酷的代名词。它不免令人想到鲜血淋漓的场面而感到毛骨悚然。然而,实事求是地讲,此中道出的乃是世间万物得以生存发展的铁律。西人所言“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亦是此意。就一般人而言,恃强凌弱是缺乏人性、极不人道的表现,强而不凌弱,才是正道所在。这种设想,在未触动自己最大利益的情况下,或许尚可勉强实行。在关乎生死的重要关头,能够作出牺牲自己的决定,这对普通人来说,实在是极为困难的。特别是在相互没有任何责任义务的情况下,更是如此。如果从相反的方面观照“弱肉强食”,也还是有其积极意义的:它时刻告诫人们,必须保持永远进取的心态,勇于参与竞争,尽量保持强者的地位。只有强大才可以占据较好的位置、获得更多的利益,否则只能被动挨打,甚至被消灭。一旦陷入不利的条件,也要冷静处置,发挥优长,力争“置之死地而后生”。小说中被弃饲虎的“单穷”之人,正是在必死之地,最大限度地激发出了人生潜力,创造了人生的奇迹,在最为残酷、条件极差的竞争过程中,赢得了生存的权利和空间。总之,应当承认竞争的残酷性,正视优胜劣汰的社会现实,在生存中求发展,由发展而达强大。强大之后,才能够免遭被食之虞,才能够推行仁义,去帮助而不是去吃掉弱者。
再次,生存选择的无奈。在《峡口道士》中,“豪强”者并非无故蓄意致“单穷”者于死地,而是面临死亡时的一种自然本能的选择;“单穷”者投身虎口、走向死亡境地,并非具有舍己救人的大仁大义,实在是在众多强者面前的被迫选择;道士亦不愿滥杀无辜,但天条律法如此,他也别无选择。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形势所迫。从根本上讲,他们不是什么坏人,可以说都是善良的。“豪强”们不像另一篇唐人小说《郭元振》中的乡民那样将送给乌将军(猪精)受虐就死的少女锁在庙屋内,根本不给她留出任何逃生免死的机会(甚至在郭元振杀伤猪精、救下少女后,乡民们不喜反怒,认为郭元振伤害神灵,会带来更大的灾难,要杀死他祭祀乌将军),而是能够充分理解“单穷”者的心情,不但答应等他到“日午”,而且决定将等待他回归的时间延迟到第二天。道士能够说明真相,主动设法摆脱僵局,固然有使自己尽早结束被谪期限的原因,但更多的则是为人们着想。试想,他再吃下一千个人,那意味着什么?那将是又一场巨大的灾难!“单穷”者能够在已得虎皮,暂时占据主动位置的情况下依从道士之言,做到适可而止,使自己、道土和其他人(未来被食的千人)都免除了祸患。如此等等,都是品性良善、处事理智的表现。由此可见,小说中的“豪强”者只是在危机关头才力求自保,异化了自己;峡口道士则是在穿上虎皮之后,才迷失了人性。“虎皮”在这里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它是人性异化的前提条件和道具。穿上它就是凶恶的兽类,脱下它就是善良的人身。在现实生活中,这两类人都不是个别的。我们要做的是,大力加强品德节义教育,使“豪强”们不仅拥有强健的体魄、大量的钱财,而且具备见义勇为、舍己为人、救困济弱的高尚品操;大力完善社会生活中不尽如人意的现象,坚决铲除丑恶行为,收缴“虎皮”,还“道士”以人的本来面目。
故事以“双赢”作为结局,也是值得深思细品之处。按照中国文化传统,在处理与对立方的关系时,大多采用“以牙还牙”的方针,做到“不成功便成仁”。因了这样的指导思想和思维定势,自古以来,我们采取了不少的过激行为,付出了很多过于昂贵的惨痛代价,而最终的结果又往往是难以令人满意的。因此,如何在不丧失原则的基础上做出有限度的让步,达到相关各方都可获利(在很长时间内,有很多人认为这是不可能的,而事实证明这不但是可能的,而且是非常可行的),实在是处理或解决人与人、集团与集团、国家与国家乃至于人与自然之间关系或矛盾的最好的方式。我们现在称之为“双赢”。《峡口道士》所谓“吾与汝俱获两全”与之意同。由此我们可以认识到:其一,小说虽在很长的时期内被称为不登大雅之堂的“丛残小语”,其中实不乏蕴涵大道者。其二,千多年前的唐代文人(惜乎已佚其名)能够借《峡口道士》表达“双赢”之见解,足见所谓的古与今其实相距不远。我们真的应该很好地多读一些前辈们留下的典籍,因为我们刚刚想到或说出的许多东西,其实他们早已想到或说过了;我们还没有想到或说出的,有许多他们已经想到或说出了。明乎此,则可以增广见闻,少走弯路。这里的《峡口道士》,只不过是其中一个小小的例子而已。
与《峡口道士》相近的唐人小说还有《广异记》中的《费忠》、《稽胡》、《王太》(见《太平广记》卷427、431)及《原化记》中的《柳并》(见《太平广记》卷433),但它们在情节安排、形象塑造,特别是内蕴的厚重与认识价值方面,是远远无法与《峡口道士》比肩的。
附:
峡口道士
开元中,峡口多虎,往来舟船皆被伤害。自后但是有船将下峡之时,即预一人充饲虎,方举船无患。不然,则船中被害者众矣。自此成例,船留二人上岸饲虎。
经数日,其后有一船,内皆豪强。数内有二人单穷,被众推出,令上岸饲虎。其人自度力不能拒,乃为出船。而谓诸人曰:“某贫穷,合为诸公代死。然人各有分定,苟不便为其所害,某别有恳诚,诸公能允许否?”众人闻其语言甚切,为之怆然。而问曰:“而有何事?”其人曰:“某今便上岸,寻其虎踪,当自别有计较。但恳为某留船滩下,至日午时。若不来,即任船去也。”众人曰:“我等如今便泊船滩下,不止住今日午时,兼为尔留宿。俟明日若不来,船即去也。”言讫,船乃下滩。
其人乃执一长柯斧,便上岸入山寻虎。并不见有人踪,但见虎迹而已。林木深邃,其人乃见一路,虎踪甚稠,乃更寻之。至一山隘,泥极甚,虎踪转多。更行半里,即见一大石室,又有一石床。见一道士在石床上而熟寐。架上有一张虎皮,其人意是变虎之所。乃蹑足,于架上取皮,执斧衣皮而立。道士忽惊觉,已失架上虎皮。乃曰:“吾合食汝,汝何窃吾皮?”其人曰:“我合食尔,尔何反有是言?”二人争竞,移时不已。道士词屈,乃曰:“吾有罪于上帝,被谪在此为虎。合食一千人,吾今已食九百九十九人,唯欠汝一人,其数当足。吾今不幸,为汝窃皮。若不归,吾必须别更为虎,又食一千人矣。今有一计,吾与汝俱获两全,可乎?”其人曰:“可也。”道士曰:“汝今但执皮还船中,剪发及须鬓少许,剪指爪甲,兼头、面、脚、手及身上各沥少血二三升,以故衣三两事裹之。待吾到岸上,汝可抛皮与吾,吾取披己,化为虎。即将此物抛与,吾取而食之,即与汝无异也。”其人遂披皮执斧而归。船中诸人惊讶,而备述其由。遂于船中依虎所教待之。迟明,道士已在岸上,遂抛皮与之。道士取皮衣振迅,俄变成虎,哮吼跳踯。又抛衣与虎,乃啮食而去。
自后更不闻有虎伤人。众言食人数足,自当归天去矣。
(选自《太平广记》卷四百二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