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6期


人类智慧的极致文本

作者:刘俐俐 张一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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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学从本质上说是隐喻的。现代修辞学研究证明,语言交流中真正意义上的“直言”,几乎是不存在的(有人认为只在一些专有名词中存在)。总是先有“比喻义”,才有“本义”的,字面义是喻说过程的产物。这是特别强调语言在人类生活中的地位之后的结论。持这样的观点就登上了现代喻说理论的平台。文学在本质上是隐喻的,是说字面义总是因为有比喻义而存在。
  这是给了我们一个看文学的新的角度。在这个理论平台上,我们看寓言会更有别样体会。寓言的最初诞生是为了给人说道理,用一个故事来隐喻着某一个道理。既然如此,道理是第一位的,故事则是为了道理才存在的。因为这个诞生的最初动因,所以,寓言就形成了一些自己的特点,第一点,那个故事不能太复杂、太曲折,人物也不能太多,只有这样,读者的注意力才不至于全被故事的复杂性所吸引,才能对故事有所把握,以便在优越的心态中,仔细琢磨故事层面以上所蕴涵的道理。与此相应,其文本一般都比较短小。第二点,叙述简洁、明晰,作者笔下一般不带感情色彩,呈现出客观、冷静的基调。这是因为,本来寓言就有两个层面,即故事层和寓意层,作者所要表达的道理是那个寓意层所要达到的效果,完整的冷静客观的故事叙述,尽量不要泄露感情,也避免干扰读者对故事的把握,以便集中力量去解读寓意层。第三点,叙述过程中,不去执意表现人物的心理感受和感情的复杂性,也不过于刻画人物的神态和服饰,这是因为,人物的性格和寓言的寓意相比是次要的,人物的内心世界不作为主要的审美对象。人物是构成整个故事的一个符号。
  如果说,其他文本,比如小说,可以仅有故事层面,或者说故事层和隐喻层不能剥离开来,那还是说的过去的,而寓言却必须有两个层面。两个层面必须能够剥离开来。而能够剥离开来的寓言在于是否可表示出,人类是理性的,有对道理和哲思的本能热爱。
  寓言是一种历史悠久的文体,可在现代人这里,寓言依然存在,我们称之为现代寓言。存在的就是合理的。重要的是我们如何去理解这些现代寓言。
  毋庸置疑,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是一位优秀的现代寓言作家。对于寓言,卡尔维诺说:“当一个人感到压抑时,他写寓言;当一个人不能清晰地表述思想时,他写寓言,月。藉寓言以表达。”但无论怎样,历经炼狱,当然主要是指历经精神体验的炼狱,才能有对人类过人的理性审视和超越的眼光。而这是写寓言的前提条件。卡尔维诺是有这样的理性和超越的眼光的。卡尔维诺在他的三个连贯性的小说所组成的小说集《我们的祖先》中的《分成两半的子爵》中,曾经借那个半个人、善良的梅达尔多的口说过:“这就是做半个人的好处:理解世界上每个人由于自我不完整而感到的痛苦,理解每一事物由于自身不完全而形成的缺陷……我现在怀有我从前完整时所不曾体验过的仁爱之心:对世界上的一切残缺不全和不足都抱以同情。”可以说,卡尔维诺深切体验了人类的困境,他也就能更真切地勘探人类存在的各种可能性,并以惊人的想像力和幽默风趣的语言,展示寓言的“言内之言”的丰富性,并抵达寓言的“弦外之音”的无比准确性。
  我们现在读到的是卡尔维诺的《黑羊》《呼喊特丽莎的人》《做起来》《良心》《敌人的眼睛》五篇(《南方周末》副刊所转载)。这一组寓言是他在一九四三年写在一张纸上的随想。
  在《黑羊》中,我们首先面对的是一个稳定的循环圈:“从前有个国家,里面人人是贼”,“一到傍晚,他们手持万能钥匙和遮光灯笼出门,走到邻居家里行窃。破晓时分,他们提着偷来的东西回到家里,总能发现自己家也失窃了”,“他们就这样幸福地居住在一起”。偷别人与被别人偷形成了一个维持平静和“幸福”的循环圈。不幸的是有一天有个诚实的人来这个国家定居,起初是他不出去偷别人,后来有人指点迷津,说他不能妨碍别人的行动自由。一到晚上,他也开始出去,但他不是去偷,而是去看河水打桥下流过的情形。
  如果说,每天晚上出家门是个行动符号的话,那么,这个人作为一个出行的符号,他在以他的诚实偷偷地置换了符号的一些符号素:出门,这点与他人是一致的;不偷,这点与他人是相异的。叙事中最基本的机制是“交换”,交换也是维持人类持续前行的机制。在《黑羊》这个寓言中,交换是使循环链正常运转的力量。但是现在让正常的行动素发生了分裂,分裂为既有夜晚出去,可又不去偷两个符号素,于是,“夜晚出去”这个符号变化了,原初性的平衡被打破了:“不久以后,那些没有被偷过的人家发现他们比别的人家富了,就不想再行窃了。糟糕的是,那些跑到诚实人家里去行窃的人,总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因此他们就变穷了。”叙事的动力学意义在此处被卡尔维诺发挥到了极致,他要不断地找到推动故事向前发展的动力,寻找动力就是不断地打破循环圈、再造循环圈:“同时,富起来的那些人和诚实人一样,养成了晚上去桥上的习惯,他们也看河水打桥下流过的情形。这样,事态就更混乱了,因为这意味着更多的人在变富,也有更多的人在变穷。”这样是不行的,于是,那些富人发现,他们如果天天去桥上,他们也会变穷的,于是他们雇佣那些穷的人去为他们行窃。我们看到,诚实的人打破循环链之后,人们很快找到了新的平衡机制,新的平衡机制中,又有一种新的交换内容:有人不用自己去偷,但本质上“他们依然是贼”。这其中行动符号素又发生了变化,有些人晚上出去,但本人不偷,雇佣他人去偷,他人是他的本质的延伸。现在这个平衡是富人和穷人共同组成的,卡尔维诺依然锲而不舍:富人于是“又雇了穷人中的最穷者来帮助他们看守财富”,于是,在这个更高一级的平衡中“就意味着要建立警察局和监狱”。
  卡尔维诺是以俯视角来勘探人类境况的,因此他有洞若观火般的发现,他发现,始终处于循环之中,这是人类的常态,又是一种悲哀状态。循环构成稳定。找到平衡维持平衡是聪明人之所为,而历史就是在“恶”的势力的杠杆的作用下前行的。我以为,卡尔维诺叙事动力是找到平衡打破平衡再找到新的平衡,再打破……以至无限,但没有让道德性的评判所束缚,历史的冷酷无情闪烁其中:现在,人们不再谈什么偷盗或被偷盗,而只说富人和穷人,但他们各个都还是贼,“惟一诚实的只有那个诚实的人。但他不久便死了,是饿死的。”卡尔维诺超越了阶级分化的漫长历史过程,用回溯的眼光审视了历史深处的人类本性。带有悲凉情调的道德判断意味同时也无声地流淌出来。
  这则寓言中的诚实的人和那些所谓的富人、穷人,都没有细致的耐人琢磨的心理感受,仿佛是一个个运行着的符号,编织着这个循环之打破与重新构造的故事,直观地显示着人类的存在状况。
  《呼喊特丽莎的人》中所描绘的事件,是在一个没有任何理由的情境下启动的:“我迈出入行道,朝后退几步,抬起头,然后,在街中央,双手放在嘴上作喇叭状,对着这一街区的最高建筑物喊:‘特丽莎!’”可是,事件一旦被启动起来,人们就不再追究启动的最初原因,卡尔维诺显示给我们:人们都诚心诚意地随着喊起来,一会儿“就成了一大群人,大约有二十个吧,而且还不时地有新成员加入”,直至渐人佳境,这是一个不被任何人怀疑的举动,但终究有人对此“事件”质疑了,于是事件的最初起因才引起人们的注意,原来发现这是一个没有任何根据的启动:“‘对于我来说,’我说,‘我们可以喊其他名字,或换个地方叫喊。这并不重要。’”当问题被提出来后,人们出现“失望”“恼怒”,接下来是一阵子“尴尬”。“尴尬”,这是人们面对真实现实的最形象的刻画,也可看做是卡尔维诺对人类存在境况的一次缩影式的描绘。即便是没有意义的启动,人们在尴尬的同时,还是没有彻底地放弃盲目:“‘要不,’有人好心地说,‘我们一起来最后喊一次特丽莎,然后回家。’这样我们就又喊了一次。‘一二三特丽莎!’但这次叫得不太好。然后人们就纷纷回家了,一些人往东,一些人往西。”“我快要拐到广场的时候,我还听到有声音在喊:‘特——丽——莎!’一定是还有人留在那儿继续喊。有些人很顽固。”
  我们不难在文本中看到跟着呼喊“特丽莎”的人们的真诚,为了真诚的真诚。不明真相地呼喊“特丽莎”,构成一个圆圈,人们真诚地在这个循环圈内。诚意分为有目的的真诚和无目的的真诚。当真诚是无所指的时候,卡尔维诺悲剧性地提出了社会生活里的从众现象及其可悲。美国社会学家戴维—里斯曼在他的《孤独的人群》中提出三个阶段的理论,“传统的社会”、“市场资本主义社会”、“后现代主义的社会”。传统社会人们受“传统的引导”:我之所以做什么,很简单,是因为其他人都是这样做的,一切活动都是这样的。我之所以这样做,就是因为人们一直都这样做,而这就是正确的方式。“市场资本主义”,里斯曼说,从新教传统或清教传统中来的实业家是受“内在引导”的,相信自己的判断。“后现代社会”是受“他人引导”,实质是整一性,你不能与别人有差别。“他人引导”的人不知道什么是正确的。卡尔维诺所写的“从众”的人是受“他人引导”的人。这是人类历史发展到如今的悲剧性存在境况。
  如前所说,寓言这种文体,通常具有叙述者清晰的理性思考,因此隐含作者的视角一般也是俯视静观的。寓言中的人物以及情节都被一种理性的“上帝之手”所操纵着,因此故事本身又似乎是一个游戏。
  确实,卡尔维诺的这一篇现代寓言在这种理性的观照之下,有比较强烈的游戏色彩。所谓游戏色彩是从情节的设置角度来说的。“游戏”是西方哲学、美学的一个重要概念,一般认为“游戏,在形态上多半表现为实际生活活动的模仿或类似物,但就其发动而言,它不同于劳动及其他一切实际活动,它以身心的自我目的性自由活动为特征,在内心里与纯粹的快感相结合”(竹内敏雄:《美学百科辞典》,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58页)。我们可以顺着这个界定进一步认为,游戏本身意味着虚拟出一种意义,是在合乎规则的情况下对于意义的创造,其后还包括一种超越的力量在适当的时候对游戏本身的取消,这种取消同时也就是对游戏虚拟出来的意义的取消。在这个文本中,“呼喊”是一种游戏,“呼喊”本身是一种意义的创造过程,这种意义首先来自呼喊这一行为所产生的现实功效——“呼喊”是试图在“我”与特丽莎之间建立一种关系,从而交流传递信息。路边的人们认定“我”所进行的是这种以传递信息为目的的功利层面上的意义的创造,所以在看到“我”的呼喊并没有引起特丽莎的注意的时候,人们也加入了这个意义的建构过程,他们认为自己的功用在于扩大和加深这种呼喊的效果。他们进入了意义的建构过程,同时使得自己也成为有意义的,这种意义是由集体的呼喊所赋予的,人们的态度是投入的,默认的前提是——“我”确实在“呼喊”特丽莎,确实想引起特丽莎的注意。当“我”坦言并没有什么特丽莎,最初“我”的呼喊并没有明确的功利指向的时候,“呼喊”这一行为从一种现实意义的创造过程变成了游戏的虚拟过程,人们所着力去创造去坚持的那个目标也就失去了。意义被取消了,准确地说,是后来加入呼喊的人们所期望创造的那种意义被取消了。“我希望你没有耍我们。”人们开始领悟了“呼喊”只是一个纯粹的游戏。但游戏既然已经被创造了出来,那就不是最初创造游戏的人所能全部操纵的了。“一定是还有人留在那儿继续喊。有些人很顽固。”游戏被认真地坚持着,而那些坚持的人并没有意识到游戏的本来面目,还在进行着想像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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