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6期


欲留小城三月春

作者:黄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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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来没有一个作家的出现曾经使文艺界、批评界如此惊慌失措和难堪。人们搜肠刮肚,却很难在既有的符号系统中寻找到恰当的词语来描述和评价这个作家的生命活动和作品内涵。对它的研究不仅始终是议论纷起、莫衷一是,而且时冷时热,结论大相径庭。但有一点我们可以观察到:萧红的历史沉浮和文学界评论界对其作品研究的冷热转换,总是和中国社会历史特定的转折点密切相关,每一次萧红研究的突破性进展都是时代理论发展长期准备的结果。《生死场》蜚声文坛,曾轰动上海文艺界,继之《呼兰河传》和《马伯乐》的问世,则给评论界带来难堪的沉默和惊诧。于是,人们将她的创作分为前后期,试图作分别的描述和评价;而后便是“左”倾思想干扰下的长期冷落和批评。新时期以来,在人性复苏的总体历史背景下,萧红和她的小说创作在海内外一时又变成一个理论热点,研究者对其人生道路和作品展开重新评价。但是因背景不够深宏或相关的艺术理论准备尚不成熟而多在资料挖掘上行进,不能做更多的理论拓展,学术探讨再次停止下来陷入僵局,由“热”而“冷”。萧红研究摇摆不定的症结究竟何在?我们有必要从一个更为深宏的理论背景和文化支点上来重新审视。新时期研究“热”后的沉寂决不是遗忘,而是在准备一次更大的突破。
  纵观萧红十年的创作,共有十一部集子:《跋涉》《生死场》《商市街》《桥》《牛车上》《旷野的呼喊》《回忆鲁迅先生》《萧红散文》《小城三月》《呼兰河传》和《马伯乐》。如果说《生死场》《呼兰河传》是和封闭民俗村舍的历史对话,《马伯乐》是对国民性的思考、对“现代角色”的深切关注,那么《小城三月》则完全是另一个世界。它是对人的情感方式的一个历史检验。对其“剪不断、理还乱”的隐微心理世界的追求和探索,这一心理现实的挖掘便使作品具有了某些东方悲剧意味的文化特质。这部作品也可说是作者寂寞氛围中的一个梦幻情结,其女主人公“翠姨”的文化品格和悲剧意味很值得我们深入思考和发掘。
  作品从作者一贯擅长运用的儿童视点出发,叙述了这样一个凄婉的故事:客居在“我”家的“翠姨”暗恋着“我”的“堂哥哥”。但不幸的是,“翠姨”是一位再嫁寡妇的女儿,而“堂哥哥”则是地主家才学出众、风流倜傥的公子。他们的爱情,在出世之前就只能胎死腹中。几乎没有一个人能意识到翠姨深蕴心底的爱情,甚至她挚爱的“堂哥哥”,亦不知她缘何悲哀寂寞。翠姨单调冷清的活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却悲剧性的坚守着心底的深情,反而是“我”这个略涉世事的孩子惊奇地窥探到了翠姨的一些异常,却理不出头绪,也不可能懂得翠姨日渐“人比黄花瘦”的原因。结果,当人们在为翠姨和一个又丑又小的男人准备婚事之际,她悄然病死在家中,香消玉殒。秘密永远只是秘密,连最该知道的人都全然不知。虽然提起翠姨,“堂哥哥”也会悄然落泪,但却不知她为何会郁郁而终,“大家也都心中纳闷”。
  仙、城三月》是一曲觉醒者的哀歌。萧红以女性作家特有的细致观察和委婉笔触,描绘出一场凄楚动人的爱情悲剧。翠姨是个端庄文静、情感纤细而又缺乏相应文化素质的乡镇少女,同时又受母亲寡居的孤寂、封闭心理的影响,不善与外人接触,这就是其悲剧命运的性格基础。对于翠姨的描写,作者是细致动情的:
  翠姨生得并不是十分漂亮,但是她长得窈窕,走起路来沉静而且漂亮,讲起话来清楚的带着一种平静的感情。她伸手拿樱桃吃的时候,好像她的手指尖对那樱桃十分可怜的样子,她怕把它触坏了似的轻轻的捏着。
  假若有人在她的背后招呼她一声,她若是正在走路,她就会停下,若是正在吃饭,就要把饭碗放下,而后把头向着自己的肩膀转过去,而全身并不大转,于是她自觉地闭合着嘴唇,像是有什么要说而一时说不出来似的……
  就是这样一个含情转睇、顾盼生姿的婉约女子,表面似乎不露声色,而内心却时刻忍受着剧烈的痛苦,她忠于自己的爱情,不惜以生命献祭。然而,萧红描写这场悲剧的笔调却是那么平静恬淡,甚至流露出一种天真稚气和欢欣。初看时,会以为萧红是在回忆自己“牧歌式的童年”,然而细读下去,就会从家庭琐事、儿女情长中感受到刻骨铭心的刺痛。“内容越是平淡无奇,越能显出作者的才能过人”(别林斯基),萧红轻而易举地把读者带到她所营造的氛围中去,那些习焉不察、司空见惯的生活,经她的点染,便浸透了深意。翠姨是内向的,不善表达也不愿表达,“似乎要把它带到坟墓里去,一直不要说出口,好像天底下没有一个人值得听她的告诉……”作者用一双买不到的绒鞋做道具,巧妙地暗示了主人公的悲剧命运。故而一半带着聪慧的天资,一半带着单纯的愚昧的翠姨在她几度失意,难以如愿买到绒鞋的时候反复悲叹:“我的命,不会好的。”而随着生活的悄然流逝,这个最初单纯可爱的少女对婚姻和命运日渐恐惧,更增添了孤绝和悲凉。萧红对翠姨很少做直接心理描述,但她的追求、向往、痛苦、幻灭的心理历程,我们都感同身受、历历在目。这其中的妙处,是很值得探索的。
  在这篇小说里,萧红以明丽的笔调渲染了环境。翠姨的欢乐、苦恼和追求,都是和环境息息相关、互为因果的。小说先以自然气候、景色写起。春天来了,孩子争着向妈妈说:“今天草芽出土了!”“蒲公英发芽了,羊咩咩叫,乌鸦绕着杨树林子飞。天气一天暖似一天,日子一寸一寸的都很有意思。杨花漫天照地的飞,像棉花似的。”大地回春,一派生机。“春吹到每个人的心坎,带着呼唤,带着蛊惑……”这诗情葱茏的“底色”为烘托翠姨做好铺垫,所以接下来,作者便直接点题了:“我有一个姨,和我的堂哥哥大概是恋爱了。”作为翠姨闺阁密友的“我”,就是个“洋学生”,把外界的新潮流带到翠姨的闺中。翠姨自己的家庭虽然闭塞保守,但她作为亲戚常常出入的“我”的家庭却是当时“最开通的了”。“我”的父辈们都参加过资产阶级的民族主义革命,“所以这个家庭都‘咸与维新’起来。”这个家庭里活跃着的时代气息强烈感染着翠姨,使她内心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特别是由于这个家庭的关系,翠姨竟然到哈尔滨这样的大城市的文化界中受到了一次洗礼,让她见识了从未见过甚至从未想像过的广阔天地,她再也不安于忍受命运的摆布了。小说不动声色地展现这一切,似乎是漫不经心,但又无处不紧紧扣住翠姨的思想变化来书写。萧红真实地揭示出旧势力的可怕就在于它的根深蒂固,戕杀人性的陈规陋习如枷锁死铐住人们的心灵,浑浑噩噩的生,糊糊涂涂的死……在这种沉闷死寂的环境下,新的风气吹进来,最先的觉醒者要发出自己的心声,哪怕只是一句呻吟,都需要极大的勇气,而且往往是悲剧的结局。翠姨就是这样不自觉的觉醒者,她的苦恼、哀怨以及小心翼翼,无不打着时代的烙印。她只能“一个人站在短篱前面,向着远远的哈尔滨市痴痴的望着”。即使和自己深爱的人单独相处时,也是拘谨着,互相说一些言不由衷的空话,而且一听到有人来,就赶紧慌乱地掩饰自己的窘态。只有在即将离开人世的弥留之际,四顾无人,才第一次失态拉着爱人的手, “像要把心哭出来般”大哭。但哪怕只是这惟一的一次,也让翠姨觉得今生无憾—— “我心里很安静,而且我求的我都得到了。”作者悲婉的抒写让人肝肠寸断:
  他刚一伸出手去,翠姨就突然的拉了他的手,而且大声地哭起来了。好像一颗心也哭出来了似的。哥哥没有准备,就很害怕,不知道说什么做什么。他不知道现在应该是保护翠姨的地位,还是保护自己的地位。同时听得见外边已经有人来了,就要开门进来了。一定是翠姨的祖父。
  翠姨平静地向他笑着,说: “你来得很好,一定是姐姐告诉你来的,我心里永远纪念着她,她爱我一场,可惜我不能去看她了……我不能报答她了……不过我总会记起在她家里的日子的……她待我也许没有什么,但是我觉得已经太好了……我永远不会忘记的……我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只想死得快一点就好,多活一天也是多余的……人家也许以为我是任性……其实是不对的,不知道为什么,那家对我也是很好的,我要是过去,他们对我也会是很好的,但是我不愿意。我小时候,就不好,我的脾气总是不从心的事,我不愿意……这个脾气把我折磨到今天了……可是我怎能从心呢……真是笑话……谢谢姐姐她还惦我……请你告诉她,我并不像她想的那么苦呢,我也很快乐……”翠姨痛苦地笑了一笑, “我心里很安静,而且我求的我都得到了……”
  萧红在揭示翠姨的心灵及其悲剧命运时,巧妙地运用了对比手法,在对比中更加增了深度。小说中有三组人物对比:翠姨与“我”、翠姨与她的妹妹、翠姨与其所爱者——“我”的堂哥哥。“我”的家庭富裕而开通,有机会接受新式教育,几乎和翠姨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这是让翠姨钦羡不已的。 “我”的欢娱舒畅强烈地对照出翠姨的忧郁和寂寞。而“我”,就是翠姨通向阳光的窗口,她从这里遥望另一个世界的生活,她的憧憬、希望和梦想均来源于此,反过来说,“我”也是探照翠姨内心隐秘的镜子。写“我”,其实就是为写翠姨选定一个视角。翠姨妹妹的性格和她截然相反,浅薄、俗气,看似欢乐、无忧无虑,实则浑浑噩噩、糊里糊涂。炫耀婆家的财礼、沉迷于未来的财富之中,不追求、也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爱情。她的愚昧鲜明地衬托出翠姨的觉醒,更显出翠姨鄙视金钱、向往自由、追求美与爱的孤高情怀。当妹妹风风火火、招摇过市,热衷于铺排婚事时,翠姨却仿佛视而不见,她的心,怕是连自己都不知在希冀什么。但不管怎样,她不愿意照妹妹那样沿袭千百年来的女性传统生活模式。与妹妹的满足、陶醉和欢乐相比,翠姨是那么忧伤、苦闷和惆怅,但正是在这种对比中,我们听到了觉醒者灵魂的呻吟和呼号。翠姨和“我”的堂哥哥则是在另一种意义上的对比——相爱者的对比。翠姨生活在冰冷的阴影里,而堂哥哥则活跃在阳光之下。他在翠姨心中是光明的象征,更是爱情的寄托。她谛听他的每一句话,追随他游赏灯市,虽然含羞避嫌,但仍渴望与他的单独相处。为了跟所爱者等齐身份,成年后翠姨又发奋的读书。在婚事注定无法更改后,这个倔强的姑娘就下定决心以生命殉了爱情。这一切都是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直到翠姨死前见到哥哥时,这份刻骨铭心的恋爱才随着生命的岩浆进发出来,感人肺腑,绚烂美丽。与翠姨相比,哥哥就显得苍白、懦弱了。“哥哥没有准备,就很害怕,不知道说什么做什么。他不知道现在应该是保护翠姨的地位,还是保护自己的地位。”
  从全文看,哥哥还是喜欢翠姨的。不仅如此,在不少场合,哥哥表现得要比翠姨主动得多,但在这生死诀别的时刻,哥哥的惶恐、害怕,“没有准备”以及什么“保护地位”等,就更强烈地比照出翠姨爱得多么深沉、炽烈。她以血泪、青春、生命来相爱,却只换得了青草萋萋的坟头!然而,她仍感到了“快乐”。“我并不像她想的那么苦呢,我也很快乐……”,“我心里很安静,而且我求的我都得到了……”她所谓的“求的都得到了”,无非是指在临死前等到了最爱的人,终于把没有表白的爱情用哭声表达了,就是这么微薄的幸福让她满足了、快乐了。读来让人凄楚欲绝、潸然泪下。这样传神的对比描写,让翠姨善良、深情的刚烈形象成为了永恒的美好。
  翠姨坟头的草籽已经发芽了,一掀一掀的和土粘成一片,坟头显出淡淡的青色,常常会有白色的山羊跑过。
  这时城里的街巷,又装满了春天。
  暖和的太阳,又转回来了。
  春,好像它不知多么匆忙,好像无论什么地方都在招呼它,假若它晚到一刻,阳光会变色的,大地会干成石头,尤其是树木,那真是好像再多一刻工夫也不能忍耐,假若春天稍稍在什么地方留连了一下,就会误了不少的生命。
  春天为什么它不早一点来,来到我们这城里多住一些日子,而后再慢慢地到另外的一个城里去,在另外一个城里也多住一些日子。
  但那是不能的了,春天的命运就是这么短。
  年轻的姑娘们,她们三三两两,坐着马车,去选择衣料去了,因为就要换春装了。她们热心的弄着剪刀,打着衣样,想装成自己心中想得出的那么好,她们白天黑夜的忙着,不久春装换起来了,只是不见载着翠姨的马车来。
  最后,作者再度用散文的笔调刻画了“春”的背景,优美而悲切。这种东方女性的悲剧,在她身后留给了人们更多的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