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6期
真诚的赞美诗
作者:张怀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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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达夫说过:“朱自清虽则是一个诗人,可是他的散文仍能够贮满着那一种诗意,文学研究会的散文作家中,除冰心女士外,文章之美,要算他了。”①朱自清的散文确实有他超乎寻常的魅力,他的《荷塘月色》《背影》《绿》《春》等等早已成为脍炙人口的名篇。但是,人们似乎忘记了其《背影》集中的《女人》,它细致生动地描绘女性的美,是一篇“幽默和雍容”的美文。不知是认为这篇文章的内容与朱自清这样的名教授身份相悖,抑或以为它内容凡俗?迄今为止,学术界对此缺乏评论,甚至研究朱自清的学者也似乎漠然置之,故而广大读者对它知之甚少。
笔者以为,首先应该从人的发现、个性解放这“五四”思想启蒙的根本上理解《女人》的思想意义。郁达夫《新文学大系 散文二集》的《导言》中说:“五四运动的最大的成功,是‘个人’的发现。从前的人,是为君而存在,为道而存在,为父母而存在的,现在的人才晓得为自己而存在。”②因此在“五四”作家的作品中,对人的权利和价值的尊重,反映个性解放要求是“五四”新文学的重要特征之一。“五四”作家们深感封建社会人的价值、尊严长期受到蔑视,因此高举“人”的旗帜,呐喊人性的解放,充分肯定人的价值、人的尊严以及人格的独立。封建社会里人的价值和尊严长期地得不到应有的尊重,以男权为中心的封建礼教与封建道德更是禁锢、扭曲女人的个性,其命运凄凄惨惨戚戚,因此,关注妇女个性解放成为“五四”文学的一个重要主题。作为“人生派”作家的朱自清也写出《笑的历史》等作品,成为这一主题的歌者。
和其他“五四”作家一样,朱自清关注女性命运是一贯的,一九二三年他曾写过一篇小说《笑的历史》。文章用第一人称,女主人公小招的自述给人感触很深。她原是一个活泼、爱笑的姑娘,自从嫁到夫家,受到周围人的指责,压抑爱笑的个性,变得不敢笑,加上家庭的变故,别人的迁怒,她越来越愁眉苦脸,竟变成爱哭的人。这是以自己身边事为题材创作的小说,它使朱自清更加认识到女性的命运是不幸的,这样的生活状态应该改变。社会歧视、家庭压迫都是获得人的尊严和个性解放的拦路虎。文人诗酒狎妓,古亦有之,朱自清深知古往今来的女人有怎样的生存处境。在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上,点船娘唱曲在别人看来或许是给这些船娘一个谋生的机会,含有施舍的意思,而对朱自清来说却有违自己的道德律。他不能强求别人有和他一致的想法,但他能够约束自己。对女人谨慎又真诚的态度,使朱自清显得憨厚、可爱,他对女性人格的尊重总是言行一致,不论是现实生活还是文学创作中,他似乎都在追求一种道德的自我完善。
《女人》写于一九二五年二月十五日,当时朱自清正在白马湖中学教书,小家庭已经安顿下来,志同道合的朋友间时常有诗酒唱和,白马湖的风景令人陶醉,那时他的心情肯定较好,故此写出《女人》这样的美文。女人在朱自清眼中焕发了从未有过的光彩,她的活力、她的美丽、她的风度、她的自信,给读者一个健全的现代女性的形象,篇中的女人再没有小招那样的压抑、悲伤,一切都顺乎天性。在这篇作品中作者以自己的艺术胆识,凭着自己的生活经验,引导读者如何在生活中欣赏女性。
要尊重女性,首先要学会欣赏女性,他坦言:“我是个喜欢女人的人。”“女人就是磁石,我就是一块软铁”,在火车上、在轮船里、庙会、女学校,“我的眼睛”追寻着她们的身影,但作者反复强调自己追寻的是“艺术的女人”,用艺术的眼睛看艺术的女人。什么是艺术的女人?他认为艺术的女人便是有着美好的颜色、轮廓和动作的女人,便是她的容貌、身材、姿态使我们看了感到“自己圆满”的女人。叔本华说:“人体美是一种客观的表现……因为任何对象不能像最美的人面和体态这样迅速地把我们带人审美观照,一见就使我们立刻充满了一种不可言说的快感,使我们超脱了自己和一切烦恼的事情。”③对人体美的具体阐述,朱自清和叔本华可谓英雄所见略同。
作者认为看女人有多种心态,他强调自己是“喜欢而决不是恋爱”,“恋爱是整个的 ‘自我’与整个的‘自我’的融合,故坚深而久长;欢喜是‘自我’间断片的融合,故轻浅而飘忽。”朱自清敢于以女人作为自己的审美对象,表明了他的严肃和平常心态。他强调恋爱以整个自我与对方整个自我的融合,这就与过去的文人狎妓有了本质的区别。男人与女人只是性别的不同,在生命的价值、人的尊严上,他和她是一样的。“只有将女人看作‘玩物’,才真是蔑视呢;即使是他在所谓的‘恋爱’之中。”作为一个男性,朱自清知道以“恋爱”为借口的蔑视、玩弄女性的伪君子的真实心理,他借白水之口表白了他的女性观,这就是尊重女性的人格、尊严,发自内心地平等看待女性。
朱自清欣赏艺术的女人,感觉是独特的。他认为可以从不同方面欣赏女性美。首先,美在优雅的风度,这风度出于自然,她的举步、伸腰、掠鬓、转眼、低头是美的,衣袂的微扬、裙幅的轻舞是美的。其次在于她的健康,你看她的膝关节以下,足胫像新蒸的面包诱人、富有弹性,似乎体内蕴藏着蓬勃的生命力,更具有女性的魅力:她的腰是这么细软,曲线是这么丰满,双肩是这么亭匀。最使人难忘的是那动人的眼神,“那双鸽子般的眼睛,伶俐到像要立刻和人说话”,还有润泽微现的双颊上漾着的微笑,这样美的女性站在你面前,谁能不由衷的喜欢?他认为喜欢女人和与之恋爱不同,因为喜欢里没有占有欲,审美主体与审美客体之间应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审美对象毫无知觉时,审美主体观察到的是审美客体最自然的状态。一旦她有了戒备之心,“她的艺术味便要变得稀薄了。”他认为艺术的女人应有以下特点:第一是她的温柔,第二是她的优雅,第三是她的健康丰满的体态,再加上那覆额的、稠密而蓬松的发,惺忪微倦的眼睛,甜蜜的微笑,作者以个人特殊的经验,通过美妙的文字对艺术的女人进行艺术的写真,使女性美得到绘形绘色、栩栩如生的表现,读者仿佛直面女性人体的绘画,感觉到艺术的女人的呼吸。孟德斯鸠曾说过:女人只能以一种方式显得美丽,却能以十万种方式变得可爱。在我看来,这里的“以一种方式显得美丽”,并非是审美活动,它是女人以这种被世人普遍认可的美丽在别人眼中的客观反映,它只能以一种方式存在。而“以十万种方式变得可爱”则是真正的审美活动。因为不同的人眼中的同一个女人,却有不尽相同的可爱之处,所谓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林黛玉,而我们就是要用艺术的眼睛去欣赏这美丽女人的可爱。 “这种最清楚最纯粹的意志认识,最容易最迅速地使我们上升到纯粹认识状态,那时我们的个性,我们的欲望及其不断的痛苦,都烟消云散,只要纯粹的审美快感经久不息。”④朱自清不但欣赏女性美本身,更主要的是从人的尊严、生命的价值的层面上给女性以充分的肯定,这就与一般的男人欣赏女人有了本质的区别,显示了朱自清具有现代意义的女性观,相形之下,视女人为玩物的“君子”是多么可憎可恨。
对于女人,朱自清有许多真诚的赞美。翻阅他早期的散文,我们不难发现,他时常以女性为意象来比喻自然:
“她松松的皱缬着,像少妇拖着的裙幅,”“她轻轻的摆弄着,像跳动的初恋的处女的心”(《绿》)
“水面常如镜子一般。凡起时,微有皱痕:像少女们看她们的眉头……”(《阿河》)
“新鲜的微风吹动我的衣袂,像爱人的鼻息吹着我的手一样。”(《歌声》)
这些带有鲜明的个人感觉的比喻都非常鲜活、贴切,它们来自于朱自清对生活细致的观察、独特的感受。关于女性的人体美,罗丹认为“‘自然’中任何东西都比不上人体更有性格。人体由于它的力,或者由于它的美。可以唤起种种不同的意象。有时像一朵花……有时像柔软的长春藤,劲健的摇摆的小树……”⑤罗丹是自然的崇拜者,因此他塑造的男人女人常以是否合乎自然法则为标准。他眼中的女人更是被比作自然中的美好事物。朱自清和罗丹不约而同地将女性美与自然中具有柔性特征的事物联系在一起,这是崇尚自然的美学原则在东西方的遥相呼应,说明追求美好、纯洁符合人类向善的天性,它将会穿越时空的隧道,成为人类恒久的向往。将女性作为意象,只是部分出现在朱自清的一些文章中,真正通篇写女人,恐怕只有这篇《女人》。这几乎可以说是朱自清女性观的最真诚最彻底的告白。自己小家庭生活中,妻子的温柔贤惠,女儿的天真活泼,使他感受到女性的阴柔美,对自然的感知观照中,潜意识地将妻子、女儿美好的一面联想起来,写进自己笔下的女性意象中,而《女人》则是将女人当作造物主赐予人类的一种精美的艺术晶来鉴赏。身边女人的优点,心目中女人的美好的一面集于“艺术的女人”身上,通过朱自清独特的艺术感觉,创造出朱自清心目中无与伦比的女性形象。这种健康而高尚的审美情趣,这种对女性真诚的赞美,在另一方面使读者对朱自清不禁肃然起敬。他借白水之口提醒人们:女性和男性是一样的。男性应充分肯定女性的价值,尊重女性的人格。“我们人体中崇仰的不是如此美丽的外表的形,而是那好像使人体透明发亮的内在的光芒。”⑥朱自清的《女人》使我们懂得,欣赏一个人,我们可以欣赏其“美丽的外表的形”,但更重要的是那“内在的光芒”,不论是对女性还是对男性,都应如此。那“内在的光芒”是自我的价值、尊严,是人的智慧、坚韧和勇敢,是使一切美好、崇高的精神。
① 郁达夫《中国新文学大系 现代散文导论》② 《中国新文学大系 散文二集 导言》[J]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年。③④ 《西方美学家论美和美感》商务印书馆,1980年5月版。⑤⑥ 《罗丹艺术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5月第一次版。
附:
女 人
朱自清
白水是个老实人,又是个有趣的人。他能在谈天的时候,滔滔不绝地发出长篇大论。这回听勉子说,日本某杂志上有《女?》一文,是几个文人以“女”为题的桌话的纪录。他说,“这倒有趣,我们何不也来一下?”我们说,“你先来!”他搔了搔头发道:“好!就是我先来;你们可别临阵脱逃才好。”我们知道他照例是开口不能自休的。果然,一番话费了这多时候,以致别人只有补充的工夫,没有自叙的余裕。那时我被指定为临时书记,曾将桌上所说,拉杂写下。现在整理出来,便是以下一文。因为十之八是白水的意见,便用了第一人称,作为他自述的模样;我想,白水大概不至于不承认吧?
老实说,我是个欢喜女人的人;从国民学校时代直到现在,我总一贯地欢喜着女人。虽然不曾受着什么“女难”,而女人的力量,我确是常常领略到的。女人就是磁石,我就是一块软铁;为了一个虚构的或实际的女人,呆呆的想了一两点钟,乃至想了一两个星期,真有不知肉味光景——这种事是屡屡有的。在路上走,远远的有女人来了,我的眼睛便像蜜蜂们嗅着花香一般,直攫过去。但是我很知足,普通的女人,大概看一两眼也就够了,至多再掉一回头。像我的一位同学那样,遇见了异性,就立正——向左或向右转,仔细用他那两只近视眼,从眼镜下面紧紧追出去半日半日,然后看不见,然后开步走——我是用不着的。我们地方有句土话说: “乖子望一眼,呆子望到晚;”我大约总在“乖子”一边了。我到无论什么地方,第一总是用我的眼睛去寻找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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